□伍松乔
我的职业需要外出,经常和各式各样的人短暂相处,途中,一个永恒的话题便是各自的家乡。
我出生在四川盆地南部泸州市,儿时到成都,之后又随父母到了川南的富顺县。在富顺念书、长大,一向自视为此间土著,关于它,却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是片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丘陵,大部分是浅丘。
翻开地图,如果把自贡、宜宾、泸州三点连成一个三角形,富顺便位于三角形的中心旁。三个地方近年来都有了些名声,酒文化、盐文化、竹文化、恐龙文化,“文化”帽子满天飞,把包围圈里的富顺压得抬不起头来。
其实,富顺先前可是比他们 “阔多了”,那是因为地下有盐。
北周“因盐设县”,县名便是按城里一口巴蜀之最的盐井之名取的,那是后来“盐都”的源头。盐卤便是白花花的银子,给家乡挣来了“银富顺”的美称。可惜这银水日见外流,县城的盐卤越来越淡,县西百里自流井一带却天车崛起。自流井历史上属于富顺,县太爷定期要坐轿骑马去巡视的。1939年,国民政府合并自流井、贡井,以盐建市,叫作自贡。富顺成为纯而又纯的农业县,将将就就地嚼谷子、啃红苕,自此断了工业发展之梦。1983年,富顺成为自贡市的下属县,县民气不过的,暗地骂这是“儿子管老子”。
出于对养育之恩的感激,我一向是个热烈的爱乡派。上世纪八十年代伊始,在县报供职期间,曾经组织过两次“认识家乡热爱家乡建设家乡”的大型知识竞赛,内容庞杂,每回都洋洋洒洒占到两个整版。这种活动当时尚不多见,受到各方一片叫好,我和编辑同仁有些飘飘然。幸有几位“老基层”来信泼冷水,才使我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他们直言相告,整个题目设计是“莺歌燕舞”式的,缺少了对县情短处和不利因素的反思,这对身处激烈竞争环境而又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富顺建设是极有害的。
如雷贯耳!
重新权衡自己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大堆论证“谁不说咱家乡好”的资料,重新打量自我感觉一向优越的丘陵老乡,失重、失衡之感油然而生。
那丘陵变矮了。
如果认为鲁迅先生所说 “不满是人类历史前进的车轮”并未过时,那么,夜郎式的自大是该叫人不满的。就以众人包括我在内津津乐道的所谓“才子之乡”一说而言,历史上有过一两百个进士,怎么就值得那样兴高采烈?即便从出过一些读书人的“优势”着眼,面对那时本县文盲、半文盲仍占36%的现状,难道不该脸红心跳?
方志中记载着一个至今使人纳闷的不解之谜,富顺星罗棋布在各处丘陵中的庙群,鼎盛时,竟达三四百所之多,这是外地罕见的。这些名目繁多的庙宇都不大,也并非名震四方的禅林,如此兴旺,总得有某种社会需要、情感需要作基础。在一些遗址犹存的庙宇废墟中徘徊,遥想老祖宗时代数百处香火缭绕、上百里钟鼓齐鸣,禁不住为之悚然。
应付逆境,承受苦难,还有一条出路便是幽默。
民国时期以 《厚黑学》奇书闻名于世、如今重又风靡神州的李宗吾,曾在我的母校富顺二中做过校长,他那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可谓富顺人幽默才能之集大成。读这位无缘谋面的乡贤,开卷愕然,掩卷默然,击节拍掌之后却有沉重感。李宗吾是“郁郁而终”的,终究难以幽默到底。我下乡的生产队有个与李宗吾同姓的农民,他没读过“家门”的大作,也一样口无遮拦,哪里有他哪里就穷开心。一次看露天电影,银幕上说 “面包会有的”,他脱口便接一句“红苕棒槌也会有的”,这话很快普及,成为当地人人皆知皆爱说的一句名言。
从家乡的土地,读出这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希望不至于引起父老乡亲的不快。值得认真计较的似乎倒该是“所以然者何”。有门学科叫地理文化,照它的观点,其貌不扬的矮丘陵,作为山区与平地的交汇碰撞地,是注定要生出些不可捉摸之物的。这一理论的奥妙玄机,我是参悟不透的。我宁愿从现成的富顺县志中去找答案。县志有好多版本,每一种上都炫耀着“重农好文”四个字。历史常常要透过纸页去读,我试着这样做,便看到了清清楚楚的另外四个字:薄工轻商。如果加以注释,就是:不注重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盐业的发展本是有望使富顺挣出这个怪圈的,可惜一开始便由官家统死,近代虽然出了些大盐商,终究不敌军阀政客,气候难以维持。
浅丘世界里,也有卓然而起的高丘,地貌学上叫做“方山”,这名称用来比喻家乡那些为数不多的真俊杰,也颇得体。
近代史上的富顺人,影响最大的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这位君子介入新政中枢仅仅10余天,便被慈禧太后砍了头,满肚皮的经纶化为黄土。与刘光第同时的维新志士宋育仁,其实更多建树。在进士、翰林的头衔之外,这位驻欧大使参赞、“新学巨子”并不流于清谈,称得上是一位全方位、多侧面的革新实干家。他曾在成渝办厂开矿办报兴商督学成立社团,四川的第一批实业公司和第一批新闻报刊都是他首创的,功不可没,足为后人仰首。育仁先生对家乡的贡献是在成都主持编修了一部被称为“宋志”的富顺县志,与清代乾隆年间两任富顺知县的经学大师段玉裁主编的富顺 “段志”珠联璧合,至今为史学界称道。抚读宋志,曾发奇想,这位务新求实的老前辈,在戊戌变法失败后倘能被一撸到底,遣回老家,这对富顺的开化发展将是何等的幸事。因人兴废的事,在中国比比皆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家乡百姓实在是错过了一个机会。
在丘陵的沟塝垇谷中闷得久了,便叫人生出登高放眼的欲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富顺稍稍像样可供登临的去处,我都一一寻觅过。目力极处,一长溜望不断的红崖,那是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质变的阶梯之一。每当阳光径射,那红崖便熠熠生辉,显示出震动心灵的磅礴气概,向我们传递着未达之境的神圣召唤。红崖深处曾是盘踞过川南黔西滇北一带的獠人的最后栖身地之一,这支古老民族早已走进了传说与神话,如烟而散,但他们切切实实也曾是这片丘陵最初的开发者。我把家乡土地上仅有的血性都归源于他们。
(本文有删节。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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