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岭上凤凰游 记长宁十七岁进士侯启忠

凤凰山和凤凰岭到底是因何得名？有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着答案，古镇双河的山脉从云贵高原发源而来，层峦叠嶂，连绵逶迤，凤凰山是其中的一座。它并不像与宝屏山相邻的凤山一样形如凤立，睥睨群山，也不像笔架山或者马鞍山那样因形似得名；在稻谷长了双穗也要被作为祥瑞记载的古县志和猫儿仓、金鸡山等光怪陆离的民间传说中，从未出现七彩凤凰栖息鸣于其山的故事。那么，此山究竟因何而得名?

直到我读到李商隐诗“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后，若有所得。凤凰，百鸟之王，头顶华冠，羽披百眼，后来引申为有圣德的人；雏凤更是以凤的幼鸟，比喻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凤凰山和凤凰岭的得名，很可能是因为十七岁的进士侯启忠。

来自长洲的盐户

东汉末年，长宁双河镇北门之下发现了盐脉。唐代建城以后，朝廷为了牢牢掌控盐业经济命脉，加大了对这一区域的开发，江苏、浙江、福建等来自全国各省的官员和各行各业的建设者开始源源不断地奔赴长宁。明洪武十九年（1386年），浙江舟山三万余人因海禁被强制迁往内地，同年，离舟山两百多公里祖籍的苏州长州盐户侯家迁入长宁，他们带来了沿海先进的制盐技术，也带来了属于范仲淹和唐寅故里才华横溢和刚烈担当的文化基因。

什么是盐户？为加强对社会的控制和稳定阶层，明朝将百姓分为民、军、商、灶等数十种户籍，承担徭役，职业世代相袭。其中，盐户是从事煮盐工作的劳工，社会地位较为低下。洪武八年（1375年），平民皇帝朱元璋命天下设社学，“但有三五十人家，便请个秀才开学，教军民之家子弟入学读书，不妨他本业，务要成效”，这项决策影响深远，后来改变了无数底层家庭的命运。

从唐代到明初，长宁县是州府建制，历经唐宋元三代的教化，崇文尚读的风气已十分浓厚。在朱元璋普及义务教育的基本国策和当地崇尚读书的大环境影响下，迁入长宁后的第七十八年，盐户侯家第四代侯旺高中举人，官至河南省息县县令，这是侯家迁至长宁以来，经过四代的文化积淀和拼搏奋进出的第一位官员，也成为了家族里程碑式的榜样，从此来自长州的盐户实现了阶层的跨越，后代开始不断走上仕途。

雏凤清于老凤声

明宪宗朝，先是侯旺的儿子侯周臣担任了兴文县教育局长（九姓司儒学），后调任江西萍乡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主薄）。1476年正月初六，春寒料峭，长宁还沉浸在新年欢天喜地的炮仗和互相道贺的喜悦中，侯旺的另一个儿子侯舜臣和妻子李氏迎来了他们的长子，取名启忠，字汝弼，寓意辅佐社稷为国尽忠。这个名字似乎神奇地预言了侯启忠的一生。

侯启忠三岁时，祖父侯旺从息县卸任返乡，在他的亲自教养下，年幼的侯启忠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侯家老宅坐落在双河镇凤凰村（今介湖村）凤凰岭，从城中书院回家的西线是双河最美的一道风景，沿途层峦叠嶂、绿意漫山，流水幽深蜿蜒，清幽静谧。侯启忠写下吟咏故乡风景的作品《西溪歌》，“溪流汇众水，日夜何溶溶”“浦花明素锦，岩草放青茸，山仿佛衡岳开芙蓉，又疑三峡倒浸巫山十二峰”。故乡的山水真美啊，即使后来为官千里之外，层层叠嶂的青山和幽深宁静的淯江始终萦绕在梦魂间挥之不去，多年以后，他将毕生的作品取名《淯里集》。弘治五年（1492年），16岁的侯启忠在秋闱中考中举人。第二年的春闱，再中三甲进士一百二十六名。17岁的进士是什么概念呢？明朝的进士平均年龄在32岁左右，唐朝白居易27岁进士及第，尚且踌躇满志地在大雁塔上题诗“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更多人的人从青丝熬成了白发，终身不第，侯启忠只用了十七年，就走到了很多人一生也不曾登上的高峰。值得一提的是，弘治六年的春闱，和侯启忠一起高中的同乡有叙州区的刘武臣，时年34岁的南溪区刘景寅。

无所畏惧光风霁月

我曾比较过同饮淯江水的敬业模范侯启忠和周洪谟的差别：周洪谟早期的诗文恣意浪漫，奏折措辞也十分直接，他26岁以榜眼之荣登上政治舞台，遭逢土木堡之变明朝由盛转衰，他在景泰帝朝大展宏图之际，遇上英宗复辟被雪藏七年，后因明宪宗继位再次走到了政权中心，政治上的大起大落和世代儒官家庭的廷训，再加上一直靠近皇权核心，让中年以后的他文风和个性逐渐谨慎和内敛。而侯启忠17岁中进士，初登政坛的前十二年正处于明孝宗朱佑樘的“弘治中兴”时期，历正德皇帝之后又迎来了明世宗朱厚熜早期的励精图治，他一直外放地方官，出身盐户而身逢盛世使他的气质中蕴含着无所畏惧的率真勇敢，这在安化王叛乱事件中体现得十分明显。

正德五年（1510年），分封在甘肃安化的藩王朱寘鐇不满明武宗的亲信太监刘瑾乱政，以“今特举义旗，清君侧”的名义，向明朝中央政权宣战，杀宁夏总兵姜汉和镇守太监李增，联络都指挥使周昂等军官起事。此时，34岁的侯启忠任陕西布政司参议，因“检查工作”从甘肃平凉到了宁夏，叛军随即把侯启忠关了起来，并威胁如果不跟随起事就杀掉他祭旗。此时侯启忠的人格魅力和滔滔口才在此事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秀才张凤和部分参与叛乱的人反而被策反，在瓦解了叛军军心的同时稳定了平乱的前方。朝廷的大军还没到达，驻守宁夏的游击将军仇钺已平叛并擒住了安化王，待到刘瑾的侄女婿曹雄带领的部队到后才发现无叛可平、无功可立，几乎现场上演《琅琊版》中赤焰军被剿情节。侯启忠和仇钺商议后将所有功劳归于曹雄等人，面对曹雄的刁难，他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如果能让城内外的百余将士活下来，我个人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在安化王之乱后，太监刘瑾被问罪凌迟处死，在此事中真正有功的侯启忠升任湖广副使。

归葬“丽日山”

侯启忠一直担任地方官，从陕西参议升任湖广副使，直到三品江西参政，他分管过屯田水利，整顿过吏治纲纪，最后积劳成疾病逝于任上，《四川通志》评价，“安化之乱，倡众削平，精忠尽节，播闻中外”。他的诗歌存世不多，以眷眷游子之心写下吟咏故乡的《西溪歌》和《登高赋》，描绘了故乡的大美山水；在陕西写下大气磅礴的《彭总制济物西平十咏》，“长鲸翻江江石裂，城郭灰飞野流血。妖祲迷茫日色昏，鬼哭阴沉水声咽”；在江西任职时写下《德安道中野望》，“南北万重山，茫茫指顾间……催租人未已，村落闭柴关”，无处不闪耀着少年进士的才华横溢，光风霁月的胸襟以及对百姓疾苦深深关切的人性光辉。

按照《嘉庆版长宁县志》的记载，侯启忠归葬于西门外三里的丽日山，山名今已失考，按距离推算也许是今天的凤凰山，也有可能在凤凰山侧。我曾到凤凰村寻找过丽日山和侯启忠墓，秋风萧瑟西溪呜咽，白露为霜草木零落，连村上八十多岁的老人都表示没听过丽日山，更不知道墓地所在，甚至不知道这片土地曾经孕育了这样出类拔萃的少年英才。

五百多年过去，盐城双河经历了数次的兵荒马乱，那些金戈铁马和文采风流，那些本不该被忘却的事，那些本不该被忘却的人被掩埋在了黄土之下，无迹可寻。我因为写作查阅了周洪谟家族和侯启忠家族的族谱，上面记载着某代周氏长房长子于兵乱中坠落走马岭身死，湖南担任县令的周氏后人与族兄一道被闯王乱军屠杀于寓所；盐户出身深受皇恩的侯氏后裔，明朝灭亡后避乱云南，终是难忘故土，天下大定后其中一支悄悄回到长宁，安家梅白新村。

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和不屈怒放的生命，是如此真实地存在于长宁一千三百年的光阴里，书上寥寥数语的家国大义之下，背后是王朝的更迭、值得景仰的个体生命和无数个家族的血泪悲欢。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写历史，因为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将要到哪里去。青山绵绵，淯水澹澹，那些鲜活存在过的历史和每个奋斗者、建设者都值得在被铭记中永生。

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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