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观众对张一山版《鹿鼎记》给出怎样的评价,这部作品都将注定在金庸小说的翻拍剧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在武侠小说式微的今天,“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依然成为影视制作方青睐并不断发掘、推陈出新的“金矿”,本身就说明金庸小说的复杂性和延展性,特别是像《天龙八部》、《笑傲江湖》和《鹿鼎记》这样的大部头,每一部都足以比拟为历史的断层,从中可以观照到古代与当下、古人和我们……那些在时间的潮水中不但没有流逝,反而愈见苍劲的爱恨与人性,恰是金庸先生在“武侠”二字之外的价值之所在。
今天这则“叙诡笔记”,笔者便趁着《鹿鼎记》的“热播”来蹭个热点,写一写清代笔记中记载的那个真实的吴三桂。
新版《鹿鼎记》中的吴三桂
一、脸上刀疤成发迹“资本”在《鹿鼎记》里,吴三桂的出场形象是“身躯雄伟,一张紫膛脸,须发白多黑少,年纪虽老,仍步履矫健”,有些扬州口音,自称是“原籍扬州高邮”,为人既阴险狡诈,又颇有些枭勇豪气。虽然韦小宝凭借主角光环,尽可以戏耍作弄之,但从康熙那里得到的反馈,却是绝不可以等闲视之的强大对手。
可能在大部分读者的印象中,说起被韦小宝一口一个“老乌龟”叫着的吴三桂,无非就是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赳赳武夫,或者先绞死永历帝向清廷显示其忠,又祭奠永历帝向天下邀功其叛的乱世奸雄,搁到京剧舞台上妥妥一个大白脸。由于此人名声实在太臭,加之是在清初期作下的乱子,按照败者为寇的历史逻辑,势必要承担几百年史家的痛骂,所以形象就比较的“模式化”——那么真实的吴三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首先,按照时人的描述,吴三桂年轻时代非常英武,最典型的例子属吴梅村在《圆圆曲》中描述的那句“白晳通侯最少年”。而中年时的吴三桂,单论相貌也绝对当得起“真的汉子”四个字的考评。在清代学者刘健所撰之《庭闻录》中,有这样的记载:“三桂巨耳、隆准,无须。瞻视顾盼,尊严若神。鸡鸣即兴,夜分始就枕,终日无惰容。”巨耳、隆准,在古代都是大富大贵的面相,而“尊严若神”是足以震慑三军的军威,只是他的鼻梁上有一道伤痕,“右高左低,中有黑纹如丝,非缔视不见”。
吴三桂画像
这道伤痕大有来头,甚至可以说是吴三桂发迹的“资本”。据史料记载,吴三桂的祖籍确实是在高邮,但他出生在辽西将门世家,是明末名将祖大寿的外甥。他自幼习武,善于骑射,“为边将勇而敢战”。当时深受崇祯皇帝信任的大太监高起潜监督辽东诸军,收吴三桂为义子。有一次吴三桂追杀一个清军将领,“射之,骑堕地佯死”,吴三桂不知此人乃是装死,“下马欲取其首”,谁知那敌将“挥佩刀刃三桂中鼻,血流被面”。但吴三桂奋勇与之格斗,终于将其杀死,“斩其首携之归”。高起潜一见大喜曰:“真我儿也!”上奏崇祯皇帝为其表功,“得优叙,自此累迁至总兵,镇宁远”。
在清代笔记《吴三桂纪略》中,对这道刀疤的记录则另有一说:据说是吴三桂的父亲吴骧被皇太极带兵围住,吴三桂跪请祖大寿发病营救,祖大寿说敌军有四万人,而我手下只有三千人,不肯发兵,吴三桂无奈之下,仅率家丁二十人前去救援父亲,做殊死一搏。皇太极没想到二十人敢冲杀四万人,怀疑其中有诈,放开一条路,打算引诱他们入阵后再行歼灭。吴三桂等人入阵后左冲右突,突然遇到一个“拥纛(旗帜)红缨王子”,吴三桂一箭将这个王子射落马下,然后也下马割其首级,没想到那个王子其实并没有死,抽出短刀砍向吴三桂的鼻梁,吴三桂顿时血流满面。他杀死那个王子后,撕下红旗的一角裹住伤口,上马后奋不顾身地大吼杀敌。清军被他近似疯狂的勇猛吓呆了,都不敢上前,而吴骧趁机带军向外突围,终于和儿子合兵一处。祖大寿在远处的城楼上看到了这一幕,“命呐喊擂鼓助威”,皇太极始终怀疑吴三桂在使诱兵之计,便放任他们冲杀出了重围。祖大寿在离城三里外迎接他们,吴三桂“面血淋漓,下马跪泣”,祖大寿抚摸着他的后背说:“吾即题请封拜,易事耳。”
藉此一战,吴三桂成就了震动天下的忠孝之名。
无论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作为职业军人,脸上一块长长的刀伤,不但不是羞耻,反而是荣耀,于吴三桂而言,更是成就了他后来执掌强大的关宁铁骑的一块“军功章”。
二、昆曲造诣不亚于专业演员
如果说吴三桂作为一军之统帅,不失“勇猛”二字,那么他亦有“文雅”一面的表现。据易宗夔所撰笔记《新世说》记载,吴三桂的书法一般,受封平西王以后,经常练习,在他的平西王府之中,专门开辟出那么一块练习书法的仙境:“苑中花木清幽,有列翠轩者,屋五间,窗外有隙地数丈,悉种短草,地尽则层峦叠嶂,高凌天际。”每到春秋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吴三桂就携带纸墨来到这列翠轩中练字。不过古人练字讲求的是静心凝神,他则不然,“侍姬数十辈,环侍于前,鬓影钗光,与苍翠之色互相辉映,置身其中,几疑仙境”。这种氛围下能否专心练字,就很值得怀疑了。
《新世说》
不管字练得好不好,文士的派头是必须要装一装的。《庭闻录》写平西王府“制拟于帝居,千门万户极土木之盛。又造亭海中,名近华浦”;又在昆明的西郊造了个园子名叫安阜园,“园内书屋一所,名万卷楼;古今书籍,无一不备”。吴三桂还刻了一部名曰《开疆疏草》的书,鼓吹自己的各种“功绩”。他又在报国寺给自己塑了一尊像,这尊像“将巾松花色,衣锦边,右手抚膝,左执卷,面左顾”,颇有以儒将自诩的架势。而吴三桂也确实有一定的艺术细胞。李伯元在《南亭笔记》上记载,他青年时代曾经“微服漫游江淮”,有个富商喜欢嗜好昆曲,在家中宴客时请了一个顶级的戏班,吴三桂听说了,也连蒙带骗地混了进去听戏。“未几乐作”,其他人都听得神魂颠倒,唯有吴三桂颇不以为然,“坐瞑目摇首而已”。富商大怒,叱责他道:“看你这么个乡巴佬的样子也懂戏吗?”吴三桂大言不惭道:“不敢,但是已经嗜此几十年了。”富商越发生气,其他宾客中有促狭者,说吴三桂“你懂你上”,逼着他演一出,“否则因而折辱之”。吴三桂“欣然为演《寄柬》,声容台步,动中肯要”,绝对不亚于专业的昆曲演员,“座客皆相顾愕眙”。少倾乐阙,吴三桂下场一笑,连称献丑而去。
《南亭笔记》
以平西王的身份开府昆明后,吴三桂依然以“曲中人”自居,只是生活更加奢侈。《新世说》上写:“公暇,辄幅巾便服,召幕中诸名士宴会。酒酣,三桂压笛,宫人以次高唱入云。旋呼颁赏,则珠玉金帛,堆置满前,诸宫人相率攘取,三桂辄顾之以为乐。”除了挥金如土尽情享乐以外,时人皆知吴三桂还珍藏有轻易不肯示人的“三宝”。
《鹿鼎记》中写到,吴三桂曾经向韦小宝展示自己的书房,韦小宝进去后发现:“居中一张太师椅,上铺虎皮,寻常虎皮必是黄章黑纹,这一张虎皮确实白章黑纹,甚是奇特”。吴三桂告诉韦小宝,这是他当年镇守山海关时,在宁远附近打到的一只名叫“驺虞”的白老虎。虎皮座椅旁边有两座大理石屏风,都有五六尺高,石头上自有山水的纹路,仿佛是画出来的一般,一座屏风上有一山峰,山峰上还站着一只黄莺鸟……而这段文字也真不尽是金庸先生的杜撰,《庭闻录》记载:“三桂有三奇物;一虎皮,一大理石,一帽顶。虎皮白章黑纹,得之宁远,即“驺虞”皮也。大理石屏二,沐氏旧物也。一高六尺,山水木石,浑然天成,似元人名笔。一差小,山巅一莺、溪旁一虎,上下顾盼,神气如生。”至于第三样的“帽顶”,小说中没有写,实则为一颗可以镶嵌在帽顶上的大红宝石,“径寸、长二寸许,光照数丈,炎炎如火”。
当然,酒池肉林、穷奢极欲的生活只是一种伪装,吴三桂藉此向清廷展示着自己的享乐一隅,别无他求,从而藏匿自己的野心,用丝竹飘摇掩盖着渔阳鼙鼓,直到掩盖不住的那一天。
三、三件事“可以愧世之薄夫”
康熙十二年十一月,吴三桂起兵谋反。
在此前他已经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尤其是在招揽人才和收买人心上,从中也可以让我们管窥这个枭雄的另一面。
“好士轻财”是时人对吴三桂的一个统一的评价,“士人有一长即收录无弃”,而且他很擅长金钱收买这一套。《新世说》上记载:“巡抚袁懋功内召,馈以十万金;李天洛予告,亦以十万金为赆。知县以上官有才望素著及仪表伟岸者,皆令投身藩下,蓄为私人。”吴三桂的性情稳定,“生平非盛怒,无疾言遽色”,城府非常深。他有个习惯,听到逆耳的言辞就喜欢摸自己那个有刀痕的鼻子,跟人说话时,如果语速很快,属于“直抒胸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反倒是“闭唇微咳,声出鼻中”时,有点儿像是座山雕的笑,需格外小心。不过总的来说,吴三桂与部属商议要事时,“相对如家人”,称得上是虚怀若谷。哪怕他的儿子厌恶其中某人,在他耳边进谗言,他也不以为意,“益喜与相往复,娓娓不倦”,因此吴三桂相当得部下的爱戴。
即便是《庭闻录》这样通篇记载吴三桂各种“黑历史”的笔记,也不能不承认,他有三件事“可以愧世之薄夫”——就是让世间薄情寡义之人感到惭愧。
《庭闻录》
第一件,吴三桂年轻时曾为毛文龙部将,毛文龙后来被袁崇焕所杀,吴三桂又投靠满清,便从此与毛家断了联系。后来有个姓李的将军仗势欺人,“强夺毛氏宅”,毛家早已不复文龙在世时的样子,忍气吞声,不敢言语。毛家一个老仆仗着曾经与吴三桂有些交情,就跑到云南去诉其事。吴三桂听完,立刻以平西王的身份勒令李某把毛家的宅子归还,且赔偿毛家的损失。第二件,吴三桂的另外一位老上司傅宗龙在与农民军交战时战死,吴三桂待他的儿子如亲兄弟一般,平西王府门禁甚严,但傅宗龙的儿子随便出入,没有人敢阻拦。第三件,宁都曹应遴于吴三桂有旧恩,其子曹传灿到云南时,吴三桂以十四万金赠行,“既贵不忘故旧”,这在人情薄如纸的乱世中,确属难得。在孙静庵所撰之《栖霞阁野乘》和况周颐所撰之《眉庐丛话》中,都记有这样一则传奇故事:吴三桂有一位旧上司去世后,“其子奉母以居,贫无以供菽水”。有一天,这个青年在父亲的旧书中发现一卷武举的名册,看到吴三桂的名字,“始悟出父门下”。当时吴三桂已经是平西王,“方贵盛”,青年便想去投奔他,母亲阻拦,青年说家里实在太穷了,母亲也没办法,“鬻田质簪珥治装以行”。等他到了云南,才知道以吴三桂的煊赫地位,没有门路,自己连王府的门槛都迈不进去,只好在集市上卖字为生。正好王府的一个护卫来买字,一来二去便熟络了起来,半年之后,青年提出想见见平西王,护卫询其缘由,他“乃为叙述师友渊源所以然者”,护卫同意了。一天,吴三桂请僚佐吃饭,席间说起自己少年时考中武举的事迹,那护卫当即跪下问,王爷您可曾是出自某公的门下?吴三桂惊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护卫说:“某公有子贫困,万里上谒,至此无由自通。今寄食某所,故知之耳。”吴三桂大喜,立刻将那青年接到府中,盛情款待了好几个月,直到青年惦记母亲,吴三桂才依依不舍地送他离去,并赠给他二万两银子和一个盒子,说盒子里的东西乃是为其母祝寿——“皆珠宝也”。
《栖霞阁野乘》
《眉庐丛话》
当然,任凭吴三桂怎样施人以恩惠,都无法改变他反复无常、动乱国家这一事实,只是愈在复杂历史中生活的人,愈有其不可一概论之的复杂性,倘若动辄以痛骂而全盘否定,往往是肤浅和幼稚的表现。何况,很多史书——包括野史笔记在内,都是后人凭着个体的喜好任意篡改的,不可轻信。比如徐珂撰《清稗类钞》中记载一事:吴三桂当平西王的时候,建了一座功德庙,指泥塑的四大金刚为题征诗,“按察使某素忤三桂,吟曰:“金刚本是一团泥,张牙舞爪把人欺。人说你是硬汉子,你敢同我洗澡去!”三桂恶其刺己也,杀之。”事实上此则笔记分明出自《庭闻录》,作诗讽刺吴三桂的乃是盐道赵廷标,而吴三桂听完之后,“大笑,亦心知其讽己也”,可并没有杀害赵廷标——赵廷标不但在平息吴三桂后来的叛乱中保障粮道、出力甚多,而且最后是病死在家里的……君请看,抹黑一个污迹斑斑的人是多么容易,低成本,无风险,高收益,这也正是史书上的好人总是好得那么完美,而坏人总是坏得那么彻底的根本原因。(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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