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年亦工亦农 往事如昨

四十多年后的某个时段，步入耳顺之年的我和许多人一样，喜欢回忆，回忆我三十多年的教学，也时常想起我的滑石矿四年亦工亦农的经历。

1975年5月麦收前，我们官道的8个青年人来到公社汽车站点，坐着栖霞滑石矿的解放牌汽车，来到了栖霞县最东边的庙后李博士夼———地方国营滑石矿，开始了我四年的亦工亦农的工作经历。

据栖霞县志记载，亦工亦农工人开始于1974年，属于一种新的用工制度，即从农村招收不带户口的工人，到工厂里做工，从粮管所把自己分到的口粮转到所在单位，然后单位里按照正式工人的标准，给你改换粮色，分为粗粮细粮，每月工资30元，由单位年底转给所在大队，大队给你记整劳力工分，参加收入分配，单位每月发给个人十几元生活费。用工单位跟亦工亦农个人签有合同，亦工亦农的权益比临时工有了法律层面的保证，但个人一旦违约，用工单位可以随时解雇。说到家，亦工亦农虽然人离开了农村，根子还在农村，随时都会被打发回家。别看亦工亦农依然是农民身份，当时的青年人都争着出去，这毕竟是跟工人阶级近了一步，而且一有机会会转为正式工人，那就一辈子端上了铁饭碗。

亦工亦农到了所在单位，没有奖金，没有其它福利，我们所去的滑石矿，每月给18元生活费，井下工每月定粮42斤，井上工36斤，足够吃的，有时候还有节余，记得我4年后考上大学，手里积攒了一百多斤粮票，打了3袋面粉回家。那年，滑石矿从全县招收了42名亦工亦农工人，原来的300人都是正式工，基本是新中国成立后参加工作的老工人，矿里扩大生产，各车间正是急需人手的时候。我们这批亦工亦农青工大部分高中毕业，除了一个安排在政工科，一个安排当了出纳会计，两个转业军人到了汽车队，3人去了机修车间，其他人全部充实到井下。

我被安排在井下第一掘进队。滑石矿处在东西两边大山狭长谷底的最西边，矿井分布在两边山坡上。矿区房屋建在朝阳的河边，前后三排，南北两条路，把矿区房屋划成了三片。房屋后一个灯光球场，再往北依山坡几排石砌的看台，后面便是大山了。全矿一共有三个井下掘进队，每天三班倒。一个掘进队40到50人，分为三班。每班有一个卷扬机工，两个井上工，负责往井下送木材钢材炸药雷管等材料工具，推运从井下提上来的滑石，井上工不累，只要井下传来信号，把所用材料放到吊车（罐笼）里，不耽误时间。把矿车里的滑石顺着铁轨送到滑石大堆上，再把空的矿车推回来。虽不累却暗藏着危险，吊车上来，你要把井口挡板拉开，吊车下去，再把挡板放下。要瞪大眼睛看准了井口，滑石多了，吊车来回不闲，没等你把矿车推回，下面又等着吊车了。此时，吊车下去了，挡板也应该放下，堵住了外来的人和物。否则，无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危及生命。半年后，二队有个井上工，上夜班没有休息好，把矿车里的滑石倒掉后，推着空车返回井口，他只顾低头，又赶上顺坡，矿车一溜加速，到了井口，可没想到井口挡板没放下来，矿车猛地冲到了井口，他没有防备来不及刹车，被矿车带着掉下了二百米的井底，人当场摔了个粉碎。

井下三班倒，顺着巷道来到作业面，第一班用凿岩机（风钻）打眼放炮，遇到石头层，一个掌子面要打二十几个炮眼，一台凿岩机八个小时不停。一个人抱着上百斤的凿岩机，另一个助手移动凿岩机脚架，观察水管，及时更换钎头，四个人负责打撑木，四个人负责铺铁轨，抱掘进机的累了，再轮换一下。一般等到下班前，掌子面打好了炮眼，那就开始点炮了。点炮由两个老工人负责，一人负责半个掌子面，有次序地点炮，如果点错了，那就会影响爆破效果，甚至没等人走出来，炮就响了，造成人员伤亡。

放完了炮，等掌子面没了烟，粉尘消失，空气流通后，下一班工人来运送矿石，每人一把铁锨，往矿车里装石头，遇到大块石头，那就用镐头顺着石纹劈开，一块大石头有时候要啃个把小时。因为上班放炮，爆破好了，巷道顺直往前，打大了，会出现空区，最怕头顶那些松动的石头，队长会仔细检查，把空区里的危险因素排除。要是滑石层，一炮就会把滑石层撕开，滑石涌满了掌子面。看到眼前那么多滑石，队长高兴地说，好了，这个月咱们能超额完成任务了。滑石多，一个班运不完。下班接着运，一边运一边打撑木，往前延伸。

每班井下工，中间有一次加餐，每人一个足足四两的大包子，包子除了放点儿葱叶，全是猪肉，一咬流油。井上工要负责把包子放在电烤炉子上加热，到了点，把包子送到井下，活儿不紧时，井下工人到井口吃，捎带换换空气，见到烤得黄莹莹渗油的包子，井下工人忘却了劳累，吃足了，双手一拍，就打上了头儿干活儿。初次下井的时候，队长给我们上了一次安全课，要求我们跟着师傅，一切听师傅吩咐，不准擅自行动。安全第一，任务第二。队长说，几个安全隐患是：下上罐笼精神集中，巷道观察要细心，空区采石瞪大眼睛，放炮期间脑袋清醒，到了掌子面，看空气是否畅通等等。

首次下井是个白班，第一次坐罐笼，看着顶面一根钢缆吊着巨大的罐笼，咣当咣当地往下速滑，心提到嗓子眼里，生怕罐笼钢缆断了，“啪”一声下去了。队长好像看出了我的担忧，他指指矿井两边直立的木头说，看准了，罐笼两边有带齿的卡子，一有情况，它会死死咬住木头的，甭担心。走在巷道里，想想我们已经在二百米的地下，一种窒息的感觉随之而来，头顶不时遇到水珠滴下，脚下是湿漉漉的，偶有水湾儿。走着，队长跟我们说着家常话儿，慢慢地忘记了自己在哪里。

刚开始的几个月，正赶上矿里开展生产比赛，每个队提出的口号是：“一年的任务半年完，七一献礼做贡献”。老工人一个月不休班，抢时间赶进度。我们一队范队长知道我们刚来想家，安排我们赶空儿到抽水房替班，积攒起来，等有机会回家看看。我老家官道到滑石矿70公里，坐车要倒三次，早晨走，晚上到家，骑车直接穿过县城，5个小时就走完全程。所以每次回家，我选择骑车走。生产大比武，月月有口号，年年有新词。元旦没过，“一月开门红”就喊响了，开大会，表决心，群情激昂；开门红红遍了，便来了“二月立新功”，“三月大会战”，“四月攀高峰”，“五月来庆功”，一次次动员，一次次加油，工人们好像有使不完的干劲，我零距离地接触到了工人们把矿当家、当家做主人的勇于奉献的精神。每次大会动员，矿里会表扬一批职工。那时候，矿团支部组织青年工人义务劳动，下班了，主动去选矿车间帮助选矿，或者到井下帮助运送滑石。那些前后勤职工，头夜班下井，两点回来，第二天照常上班，有的一个月义务劳动上百小时。记得来矿里第二年7月，全矿敲锣打鼓，传出捷报，刚过半年，就超额完成了一年出产两万吨滑石的任务，建材局领导亲自来慰问全矿职工。看到如此成就，当时很振奋。可别小看我们的滑石，它能销往日本、美国、香港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被广泛用于医药、电子、陶瓷、化妆品和纺织等生产部门，为国家创汇，这该是多么光荣的事业，慢慢地我便有了扎根矿山的念头。

因为我会写点儿文章，队长安排我负责办黑板报。矿区南北公路两边，为一排排职工宿舍，房子山墙头，都刷了一块块黑板，每个车间一块。我们三个掘进队的黑板报排在东边山墙头。黑板报一个星期换一次，里面有一个星期的产量汇总表，报纸重要新闻摘录，更多的是表彰先进工人，每期都有一个先进工人作为典型宣传对象。矿党支部每个月组织检查一次，进行评比，我们一队每次都得到表扬。为此，矿里提拔我当了掘进队副队长，两次选送我到县党校学习。

矿团支部每到五一节国庆节，组织篮球比赛。每个星期六在灯光球场放电影，业余生活丰富多彩。上面号召办夜校，我被矿里聘请为夜校老师，曾经教了一年初中数学。滑石矿远离公社驻地，矿里有专车到烟台，按时给职工买生活日用品。最让我难忘的是老工人们的关爱，每到下班了，到发电车间澡堂里泡澡，我的师傅林华兴教我如何搓澡；领饭了，替我打饭。林师傅喜欢喝点白酒，吃饭时他总给我一小杯。我不会喝酒，他说，咱井下工人长年在潮湿的地下，腰腿受寒，你慢慢学着喝，喝点儿去去寒气，这对身体有好处。

伙房生活比起在农村那是上了天堂。早晨大米稀饭、油条、花卷，咸鸡蛋，花样小咸菜，早餐一顿两毛钱就足够了，中午包子、大米、馒头，四个炒菜一个汤，每个菜不超过两毛钱，晚上饺子、馄饨、小米稀饭、油炸鱼肉，半斤炸鱼三毛钱。每次休班，我会买一些炸鱼炸肉捎回家，让家人尝一尝。下井的第三年，一次我带班到掌子面运滑石，由于着急，没等硝烟散尽，便推车进去，巷道里还残存着一氧化碳，我晕倒了。那次后，一闻到井下炮药味儿便呕吐，矿里给我调换了工种，到修配车间当了保管员，捎带负责全矿的材料编写。建材局曾经两次要调我去局机关写材料，矿党支部不舍得放我走，把我列为入党提干的重点对象，后来因为我是亦工亦农身份，入党提干一拖再拖，当初转为正式工人的理想，因为上面不再有转正指标，也慢慢淡化了。

1977年恢复高考，仿佛我眼前打开了一条新生的路。我是一名高中生，虽然是速成高中，我却是其中的优秀者，考大学应该没有问题。在没有辅导材料没有辅导教师的困境下，我和几个青年工人业余时间到庙后高中辅导班听讲，回来自学，第一年和第二年上了录取线，参加了政审，但因为血压高被淘汰，1979年5月初，我跟矿长请了两个月的假来到栖霞二中复习，第三次高考，又上了录取线，终于差强人意地考上了烟台师专，结束了我的亦工亦农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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