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逮逮乾叔

潘云强

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乾叔年幼时，便跟大人们学会了打井的技术，孤身一人的他，填饱肚子不成问题，平时倒也是叫化子看戏———穷乐活。但乾叔饭量大，虽不是吃什么好饭，地瓜片片就咸菜，但一人吃的能顶好几个人。栖霞农村称吃为逮，因为乾叔的爷爷就以能逮闻名于村，村里老少爷们儿给爷爷送个“老逮逮”的绰号，到了乾叔这一辈，以示区别，只能屈尊为“大逮逮”了。

有时能逮也不是什么好事，那还是解放前夕，邻村一个财主邀请乾叔一行五人去他们家地里打井，财主家十印大锅贴16个长饹的黄金大片片，那4个伙计吃8个，剩下8个乾叔一人风卷残云，尽管他干活像头嗷嗷的大叫驴，小气又吝啬的财主在发现井出水以后，借口没有工钱，把能逮的乾叔一人提前打发回家。

我还依稀记得，在冬晨寒风凛冽的村子街头，腰间用一根草绳子捆住露出棉花的破棉袄，冻得双手操在袖筒，满口哈着热气的庄户人见面，招呼的第一句话是“你逮了吗？”足见在那个年代，吃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乾叔的掏井技术非常好，十里八乡有名。他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个地方有没有水，打多少丈才能见水，水是甜的还是涩的，他不光干活好，而且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很受乡亲们欢迎。附近村子的井，至少有一半是乾叔他们打的。

解放后不多久，30岁的乾叔，交了桃花运，一个黄河边逃荒来的黄花大闺女，在村里落了脚，在众人的撮合下，嫁给了穷得叮当响的乾叔，乾叔一分钱没花，白捡了个媳妇，惹得村里不少没钱的光棍羡慕。乾婶共为他生下三个孩子，“一人逮饱，全家不饿”的时代过去了，乾叔的手艺人自由自在的日子也随之江河日下，有点逮的，都到了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嘴里，大逮逮级的乾叔每天逮进口的也不过是地瓜野菜而己。只有外出打井，才能让干瘪的肚肠沾点荤腥。

可也不能说乾叔这辈子一点没捞到好逮的，他着实比一辈子没出村没见过世面的人强多了，他曾在偌大的县城风风光光地大逮过一次。那次是因为修水库。栖霞多丘陵，水可以说是农业的命脉。那时刚解放不久，粮食还是远远不够吃的，因此县里对水利特别重视。上世纪50年代后期，县里决定在白洋河附近山区的一条支流修建一座水库，把附近村的农田改造成旱涝保收田。如果按现在的标准来看，那个水库只能算是个大水塘，但当时却算是一个大水利工程了，县里从周围村里调集了不少民工，我们村由打井技术精湛的乾叔带队，20多位精壮小伙姑娘组成一支水库建设小分队。从参加水库大会战后，乾叔带领大家没日没夜地干，挖泥、推土、开石放炮，哪里活儿最脏最累，哪里就有他的身影。由于他有打井凿岩方面的特殊技能，解决了不少技术难题，干活又舍得出力，特别在一次次的打眼放炮中，他不顾危险，无数次冒着随时爆炸的危险，勇敢地排除了很多熄捻失潮的哑炮，消除了潜在的隐患，多次受到县里的表扬，被评为水库建设的十大标兵之一。县里开总结表彰大会时，县领导让他上台，亲自给他戴上了大红花。那个县领导给他戴光荣花的照片一直挂在他家一进门最显眼的堂屋。关于这次表彰大会的宴会，成了乾叔一辈子逮的谈资，只要空闲时说到逮，三句两句就说到了他这次的大逮，逮的场面是如何地大，逮的气氛是如何地热烈，那桌子好逮的“大件”(我们那一带农村对大鱼大肉等好吃的统称)是如何地这辈子逮未曾逮。县长还特意到他这个桌，亲手拿筷子夹了鱼和血肠到他碗里，亲眼看他逮到嘴里才走。他还吹嘘，那个散发着特殊麦香的大发面卷子，少说逮了10个之多，逮到了流嗓，因为这次逮，回家一连几顿没逮，光嗝就造了三天。

尽管乾叔一直念念不忘这些，但在修水库期间发生的一个插曲，却让好面子的乾叔着实感到抹不开。同他一块干活的有个20岁出头的本村小伙叫二虎，在水库和刚下学不久的玲玲耳鬓斯磨久了，竟偷偷好上了，正处于干柴烈火般热恋中的年轻人，在人多眼杂的工地，实在找不到谈情说爱的地场和时间，二虎也是真虎，亏他能想得出，居然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把玲玲掇弄上一棵歪脖大柳树的树杈上，正顾头不顾腚地兀自捧着亲嘴呢，结果动静大了些，被值更的民工抬头拿手电照见。在那个年代，这祸落大了，二虎因此受到团支部记大过处分，玲玲干脆被直接打发回了村里。水库是修成了，但这桩姻缘也走到尽头，蒙受门风败坏而恼羞成怒的玲玲父亲，一狠心把她嫁到了外地。我们村的水库建设小分队的评优争先资格也被取消，乾叔因此牙疼了好长时间，着实上了股邪火。

因为是入了社，打井的收入乾叔是不能下个人腰包的，只能由队里结算，乾叔倒实在，他说：咱是磨道的驴，听吆喝。他打井的收入归队里，生产队给他记相应的工分。上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正是最厉害的时候，也是胶东老百姓裤腰带勒得最紧的时候，乾叔这样的像大骨架克郎猪般的逮逮级的饭量，那更是肚皮贴到了后脊梁。别说粮食，糠菜也捞不到填满肚子。县里很多河流和水库干涸了，为了抗旱自救，很多村开始打机井，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春季，地上的野菜、树上的槐叶、榆树皮成了当家的主食，这当口，乾叔正领村子的一帮人在邻近的邹家庄打井，这次可能是乾叔看走了眼，这眼机井往下打了一大半，竟然遇到了岩层，打井批下来的雷管都用光了，也没见一滴水出来，再用雷管还要重新审批，望着坚如磐石的岩石，处在饥饿和打井双重压力下的1米8高的乾叔，已被折磨得瘦得只有百十斤，但从不肯服输的乾叔不肯半途而废，自己家里还放了一批上次打井没用完的雷管。从打井开始，已经将近一个月没回家了。他晚上擦黑回家去拿雷管，第二天早上，乾婶用家中仅剩的那点玉米面和着野菜，给他熬了一顿糊糊，这也是他今生逮的最后一次饭，他拿着雷管急三火四赶回工地。把炮眼的位置仔细掂量又掂量，用粉笔画线打好后，又亲自下井把所有的雷管一个个埋好。一声巨响，清亮无比的山泉水喷涌而出，也就在这一刻，谁都没想到的令人揪心的一幕出现了，这个又饥又累、急火攻心的汉子却如山一般轰然倒地，他的大逮逮史也永远停在了40岁那个茂盛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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