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弟 往事如昨

张心宏

这故事发生在30年前，中秋节前后。

那年，老潘、阿寅、达清和我正在北京广播学院（现中国传媒大学）读研究生，再加上一位电视系的青年教师老沈，我们都住在广院四号楼宿舍，凑成了“五好兄弟”。那年9月，距下学期开学还有俩仨礼拜呢，五兄弟就商量出去玩玩。挑来挑去，选中了去我的老家山东蓬莱。

到蓬莱的第二天，气温挺高，阳光也好，但是风特别大。我们中午吃了手把羊肉，一人两张羊饼、一大碗羊汤，感觉有点儿撑得慌。于是，决定去游泳。

这么个季节，这么大的风、这么高的浪头还要下海，蓬莱人会讥讽为“海猫子捞筲———不知潮水”，纯属耍彪。架不住我们五兄弟个个都是游泳好手，老沈、老潘和达清，还有点儿半专业呢。

那天风大浪高，海里几乎没有人游泳。我们不管那么多，一身臭汗，下海。说笑打闹着，就奔了深水区。

大概畅游了一个钟头，风明显小了，我们掉头往东游。等游到山东汽车改装厂（俗称“山汽改”）宿舍北墙正对着的那片海域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叫我，还是叫我小名儿。仔细一看，这人我认识：蓬莱京剧团李家三哥！他正拖着一个人，使劲划水，往岸边游。“来啊来啊，以勒小兄弟！快来帮我一把……这小伙子给淹着了，我来捞他……太重了，我也不行了，实在没有劲儿啦……快，赶快！我真的不行啦……”短短几句话，分五六气儿才说完。

没等我反应过来，老沈到底是当过兵的，他是杭州人，可能没有完全听懂李大哥的蓬莱话，但立即感到大事不妙。“喂，紧急情况，哥儿几个！那边有人淹水了，咱们赶快去搭救一下！快！”

老沈、老潘纵身一窜，蛙泳立即改了自由泳，刷刷刷，迅速接近了李大哥和那个小伙子。李大哥趁着老沈和老潘抓住小伙子双手的当口，自己赶紧倒了几口气，咳嗽不断，肯定他也喝了不少水。“交给你们啦，我是实在不行了。谢谢你们。”说着，李大哥奋力向岸边游去。他紫涨着脸，还在咳嗽。

“莫慌莫慌，这孩子已经昏迷了，托住他。别怕，他不会乱抓扑腾，我们几个分成左右两组，拽胳膊，拉住他的泳裤，抄住他的胯裆。用力！”老沈是上过中越前线、当过侦察兵的，关键时刻绝不含糊。

我们连拖带拽扑腾了没大一会儿，感觉脚底下好像够着沙底了，心里立刻有底儿了。“马上出水了，兄弟们咬紧牙关，使劲啊！”一上岸，我们五条汉子全累趴下了。不远处，李大哥蹲在沙滩上呕吐。

在水里拖个人，不觉得沉；一出了水，那可真是死沉啊！趁着短暂的喘息，我偷偷看了这小伙一眼：这小伙子，身高一米八以上，长得那叫一个结实，皮肤白净一身疙瘩肉。他的手腕和我的脚脖子差不多一样粗。双目紧闭，头耷拉在胸前。“老潘，你快趴下，趴下！我先给他压水，再做人工呼吸！阿寅、达清你俩给我打下手，把他固定住。心宏，你去马路上拦车求救，赶紧送医院———小哥们儿，这就看你丫的造化了。”情急之下，老沈爆了京味儿粗口，带浓重杭州口音的。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海滨公路拦车，那时候车也不多，有车驶过也无人停车。气死我了！

大约过了40分钟，从海滨公路的西面，晃晃荡荡开过来一辆130卡车。无牌照，不用问，这是山汽改的试车用车。我赶紧扑上前，拦住它。“小兄弟，您行行好，救人要紧，给跑一趟，赶紧帮着送这孩子去县人民医院！人民医院没多远，我是咱当地人，我认识路。谢谢您，谢谢！”“哎呀，不行啊！我听出来你是当地人。不行啊，我这车是试车用的，没有牌子，不能进城啊。”“小兄弟，咱不能见死不救啊！”“你是蓬莱人吗？我哪么看着你眼熟？”“是啊！我是城里武霖的，在北京工作。这都是我的同学，他们来咱家旅游的。刚才赶上有人求救，就帮着给捞上来了。快快快，看着眼熟，就更得给送一趟吧。”“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来，上来吧，路上一旦见了警察，可得帮着我说话啊！”

留下岁数最小的达清在岸边看着我们的衣服和杂物，老潘、老沈、阿寅和我把小伙子抬上车，我们跳进货厢，直奔县人民医院。这时候，大约是四点三刻左右。

山汽改的130卡车开进县人民医院，看门大爷一听说是送来淹了水的孩子，赶紧过来帮忙，还叫了身边几个熟人来搭把手。

值班大夫来了，我们听到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人，已经没救了。

大夫让我们立刻把人拉走。我们兄弟四个傻了眼：往哪儿拉？他是谁家的孩子？围观的人群里，有个半大孩子突然嚷了一声：“我认识他，知道他家在哪儿。我跑去告诉他们家大人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们光着膀子、打着赤脚走回海水浴场。远远地，我看见达清静静地守在那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夜色里的大海。

后来，只听说那小伙子出事儿时才19岁，刚刚考取了一所中专。而直到去年，我才终于打听到当年那位山汽改热心司机的消息：他叫孙学军，五年前因病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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