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 城关大地无冬天

刘甲凡

“农业学大寨”年代，有两句有名的口号：“干活干到（腊月）二十八，吃完（除夕）饺子就上马”“干活干到（腊月）二十九，吃完（除夕）饺子就动手”。这不是顺口溜，而是实打实的“战天斗地”的革命口号。

1975年的大年三十，我们就是喊着这些口号，在牟平县城关公社党委书记邹立桂的组织下，全社万人上阵，在寒风凛冽的海滩上围海造田，从天蒙蒙亮干到麻麻黑，中午饭也是在海滩上“大会餐”。

沁水河发源于昆嵛山脉的大顶山，蜿蜒向北，全长约50里。在东系山村东北边，正迎着沁水河的入海口，有一座叫芦岛的小土山，顺流直下的河水被它死死挡住，只得沿着山脚向东，转个大圈子流入大海。

1974年8月1日开始，城关公社组织1800多人，昼夜奋战，历时10个多月，从芦岛西边开凿出一条新河道，让沁水河笔直地流入了大海。

沁水河改道后，芦岛北边的大片滩涂不再受河水影响，与岛前的粮田连接了起来。城关公社党委决定把这片滩涂围起来，引河水灌溉种植苇子，进而改造成粮田。

1975年大年三十这天，围海造田4600亩的大会战打响了。

“朱元璋送铁锅——蒙蒙亮”的时辰，海滩上已乌压压汇集了1万多名男女社员，连放寒假的学生也来了——只要是“拿得上粑粑”的，都要参战。住在公社最南边那十几个村子的社员，离海边有几十里路。他们凌晨4点就出发了，数九隆冬，哈气成霜，一个个的帽子、肩头、眉毛、胡子上，都挂着晶莹的霜花。

蒙蒙晨雾中，邹书记开始在高音喇叭里作战前动员——“城关大地无冬天，移风易俗过大年！围海造田4600亩，誓叫海滩换新颜……”字字句句激情万丈、气吞山河。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随着邹书记的一声令下，偌大的海滩顿时彩旗飘舞、人潮涌动，在包片儿干部尖利的哨子声、各单位头头儿的吆喝声、铁锨大镢的铿锵声、小推车的咕噜声中，各路人马开往各自分工的地段，沉寂、冰冷的海滩瞬间热火火地沸腾起来。

拟建的海坝呈∪字型，筑坝任务是按照人口分摊的，村与村之间的界线都提前插上了木牌。在这种肩并肩较量的场合，哪个村也不甘落后。更何况，邹书记在会战动员报告中下了死命令：完不成任务的单位，大年初一还要接着干！所有村的党支部都提前开了动员会，成立了以党团员和基干民兵为主体的突击队，并立下了严厉的奖罚政策。

会战开始了。放眼望过去，寒风中，壮汉们光着膀子推车飞奔的场景比比皆是，整个海滩你追我赶、热气腾腾。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那时的干部们的的确确是冲锋在前。邹立桂书记及公社领导班子最早来到工地，每个人都带着铁锨，分派到各个村子参与劳动。没有一个人中途溜号，他们是最后一批撤离工地的。

邹立桂书记从天蒙蒙亮到麻麻黑，一刻也没离开过工地。他肩头上扛着“猪耳朵”大铁锨，大步流星地来回奔走在65个村的施工段上，一边走一边和大伙儿打着招呼，时不时还停下来干上一阵子。虽然已是50多岁的人了，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火辣辣的革命热情，让人赞叹。

我们农田基本建设指挥部8个连队，1000多人，接受的任务是滩涂最北边那一段低洼地。光溜溜的海滩上，布满了一个个浅浅的水坑，也就一锨深浅，一锨下去，水就冒上来了。小推车装满一车土，刚走几步就陷进去了，两个拉车的也拖不动。多亏指挥部保存着不少棉槐条编的铺道笆，紧急运过来，保证了施工正常进行。

海滩上人来车往，一会儿的工夫，施工地段全部是稀溜溜的一片。那些推车的小伙子和拉车的姑娘，几个来回下来，一个个身上都溅满了黑乎乎的泥浆。可谁也顾不得这些。从指挥部到各个连队的大小领导，全都把衣袖和裤腿挽起来了。像二连杨世经副连长，居然打着赤脚推着车奔跑如飞。

我们建筑连的师傅们年纪都偏大一些，可一个个老当益壮，干劲儿不比年轻人差。连长李瑞礼身患慢性肝病，指导员刘曰明是退伍残废（疾）军人，两人都是50多岁的年纪，硬是在凛冽的海风中坚持干了一整天，于夜色中趔趔趄趄离开了海滩。

午饭时间到了，各个村陆续把饭送到了工地。几乎清一色的猪肉白菜馅发面大包子，不限数量，随便吃。大伙都是天不亮吃了早饭，累死累活干了一上午，肚子早就饿了。热乎乎的大包子一到工地，立马开撮。年轻小伙子吃饭，嗓子眼都像长着牙，一个包子三下五除二就进了肚子。有个村一个伙计一口气吃了8个大包子，看得村支书害了怕，生怕把他撑死，硬从他手里把包子夺了下来。

能吃的年轻人还有好多。据当年西油坊村二队队长邹学芝回忆，由于劳动强度太大了，中午吃的那点饭不顶事，往回返的路上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他只得腆着脸，到隋家疃的熟人家里要了点饭垫垫饥。

邹书记也是在工地吃的中午饭，饭后照例是一袋“神仙烟”。等他把“斯大林大烟斗”在鞋底上一磕，“猪耳朵”大铁锨往肩头上一抡，整个海滩重新沸腾起来。

冬天白日短，下午5点多钟，天就慢慢黑下来了。而此时，海坝也基本达到预定要求。

高音喇叭又响起来了，传来邹书记的声音。他先给全社人民拜了早年，随即高声宣布：筑坝会战胜利结束。

一声令下，闹腾腾的工地如同退潮的大海，很快就沉寂下来。大伙实在是太累了，庞大的队伍挤满道路，却出奇地安静。人们朝着家的方向疾步快走，只听见车轮隆隆，脚步杂沓。人人归心似箭，他们知道，大年三十的饺子要等着他们回家才能下锅。

天完全黑下来了，偌大的牟平城一片寂静，听不到一声鞭炮响——在我70岁的记忆里，这是唯一一个没有鞭炮声的除夕。

会战当天，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某村干部看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就让参加会战的妇女们提前回家包饺子。当一位滕姓大嫂急匆匆赶到食品店买肉时，当班的年轻职工因发急回家过年，不耐烦地咕噜了一句：“早到哪儿去抠屎来嘛！”

滕大嫂发飙了：“我们天不亮就去累死累活修海坝，好不容易提前回家包饺子，你却这样对待我们，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争吵声引来了围观，大家异口同声指责那个年轻人。等事情平息下来，食品公司领导给了那个年轻人严厉的处分。第二天一大早，公司一把手带着两斤肉，亲自到滕大嫂门上赔礼道歉。

40多年过去了，那片海滩早已是高楼林立，当年那些战天斗地的壮举也渐渐被人们淡忘了。可我忘不掉啊：那天，媳妇包好了饺子，等我回家再下锅，因为等得时间太长了，饺子下锅后，直接煮成了一锅糊糊。媳妇掉泪了。那是我们结婚后过的第一个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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