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强
上世纪60年代初,我家从大马路搬到了三马路刚竣工不久的一个简易小楼。我家住的那栋楼上老人居多。小楼外墙呈米黄色,特别之处是门洞上边呈半圆弧形,使人很容易联想起陕北农民住的冬暖夏凉的窑洞。在当时一片平房的居民区,这些距现在的一职不远的另类的小楼,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
一栋楼上下各五六户,屋内房间很窄巴,厕所和自来水不在房间内,通往二楼的楼梯在楼的东首,而楼西首后边一个夹道,有一个用砖头砌成的两个蹲位的公用旱厕。每个周日凌晨,掏粪工人都要披星戴月来掏旱厕,一时间楼里气味熏天,如果起来早了,与之相遇,人们纷纷闭口掩鼻,避之不及。旱厕不分男女,进厕所的要点是要咳嗽几声,试探几次无人应答,方可入内。但总有听不到或应答不及的时候,误会和笑话时有发生。后来邻居平平80多岁的当过私塾先生的爷爷用一个木牌,两面写上“有人”“无人”,挂在厕所门口以备如厕人翻转,从而有效规避了尴尬的发生。而自来水,则要拿扁担水桶,到胡同外的自来水井挑。
也许是因刚从乡下搬进城水土不服,或是当时三年困难时期的艰苦生活影响,时年70岁的姥姥总生病,而且每次都又呕又吐并伴随发烧,这天半夜,姥姥又嗷嗷地呕吐起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声音很大很瘆人,天刚蒙蒙亮,妈妈就让我去敲西隔壁王大娘的门,让她来给姥姥“扎箍”一下。王大娘和姥姥岁数差不多,儿女都在外地,只她自己住在这里,大概一个人清闲惯了,在子女们家里住不上一个月,就叫着回家,子女们也拿老人没办法,幸亏她身子骨还算硬朗,一个人过得倒也自在。她有风湿毛病,久病成医,学会了拔火罐的手艺,平常日子,邻居们有个头疼脑热,呕吐惊厥,都愿找王大娘“疗治”,她也是个痛快人,你就是半夜叫,她也会披上衣服,颠着小脚跑来帮忙。这不,说话间她把压箱底的宝贝都带来了,是十几个大小不一的拔火罐的小瓷盅。给姥姥拔完罐以后,王大娘又用手蘸着水,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使劲在姥姥的脖颈子上又捏又揪,有时感到蘸水费时,干脆不讲究了,从嘴里抹点唾沫星子,又揪了起来,一会儿,姥姥的脖颈上,出现了好几道发着紫色的冒着血点的印痕。说来也怪,过了不长时间,姥姥还真轻松一些了。
我们家住在楼下的中间,东隔壁住的是一位童姓阿姨,听说姥姥病了,她现从三马路小市买来了豆浆和油条送来。大人们都说童阿姨是个有故事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很有风韵的中年女人,却嫁给了大板车社将近60岁的苦力杜大爷。实说个中原因,童阿姨有她的苦衷,她原是地道上海人,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不久,她的先生就败退去了台湾,而父母的先后离世,又让孤身一人的她在上海无依无靠,只好辗转来到烟台投靠姑妈,后经人撮合,嫁给一辈子没结过婚的杜大爷。尽管两人条件悬殊,但感情甚笃,也许童阿姨没有孩子的缘故,她十分亲小孩,她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条,一如她本人。她家里还有不少书籍玩具,简易楼的孩子们都愿上她家玩,我就是常客之一,我主要是被她家的书籍吸引住了,星期天可以坐在童阿姨家看一天,特别还有些旧画报,那里边一些未知世界和穿着体面的不同人物,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撼。童阿姨不上班,楼里有孩子的家长,只要有事,都会放心地把孩子交给童阿姨带。有一阶段,她家简直成了幼儿园,她时不时用好听的上海普通话给他们讲故事,有人饿了,她还会拿饼干和糖块让他吃,这对于当时的贫穷孩子,无疑有极大的吸引力。每到春节,孩子们最愿到童阿姨家拜年,她家的上海糖和烟台本地又丑又硬的糖豆不一样,是包着五颜六色的好看彩纸的,而且有硬的有软的,还有酥的,里面夹着花生、芝麻等各种馅料。她会亲自剥开糖纸,往你嘴里扽上一颗,看你有滋有味咂起来,这才高兴地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临走时还会给你手里塞几块。有一次春节,我在她家里吃饭,她给我做了一碗蛋炒饭,那碗油汪汪,白生生,散发葱花香的色香味俱全的蛋炒饭,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好的一次蛋炒饭了,尽管长大之后,我吃过无数次蛋炒饭,但却永远没有了那种味道。而童阿姨把南方女子那种细腻体贴恰如其分地发挥到极致,同时又把为人处事的和善谦恭以及分寸感演绎得合情合理,使得人们在那个讲究阶级成份的年代,反而更愿意忘记她的出身和成份,对她多了几分亲近和同情。
月大娘一家住在楼西头,之所以称呼她为月大娘,是因为月大娘有个独生闺女叫月儿,月大爷是个常年在外跑长途的汽车司机。天有不测风云,在月儿姑娘参加工作谈恋爱后,因与男方分手受到刺激,得了癔症,月大娘只能提前办理退休手续,在家陪护女儿,以免她到处乱跑。那时城市还不像如今管理这么严格,她利用楼西山墙的空闲地场,用废渔网木箱子挡起个鸡窝,养了几只鸡。我去厕所,碰见月大娘,她硬把鸡刚下的那两个鸡蛋送给我,让我妈给姥姥烧水喝。我接过鸡蛋,握在手中还热乎乎的。妈妈说,还不快去给你月大娘挑水,她家水缸一准又空了,我答应着,又一溜烟跑出去。
有几户年轻些的住在楼上,林叔两口都是工厂职工,人很老实,林叔是个技术员,戴一副眼镜,人有些木讷,从上中学到刚摘奶的5个孩子一字排开,生活压力特别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大得惊人,凭粮证领取的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吃,为此,楼里邻居没少接济他家。我记得每年秋天,姥姥都把地里收的地瓜、花生、玉米送点给他,还有谷糠、地瓜蔓面,以备粮食不够时搞瓜菜代,糠菜代。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年过春节,林叔家里连包顿白面饺子的面都没有,全家只有半斤猪肉,和一点点玉米面、地瓜面了,院里邻居知道了,这家送点白面,那家送点蔬菜,童阿姨甚至把林叔的孩子张罗到她家去,她托朋友从南方捎的腊肉,汤圆和大米,让孩子在她家过了个南方式的春节。
不过,刚结婚不久的娟子两口子却不省心,娟子姐没有文化,而她的男人郭子也仅念过三年书,两人还没有孩子,平日闲得没事,净琢磨斗嘴,他俩有个特点,小事放他们手里,能搓揉成大事,大事能让他们搓揉肿了,仗也就越打越大。我看到过别人拌嘴吵架,脾气再好,总有点不顺心的时候,像童阿姨也有这样的遭数,她有时数落几句杜大爷,是有时有节,适可而止,而且说话时由于语速快一些,显得不像吵,倒像在唱歌,真有点好听呢。但娟子两口子不同,声音大得如同擂鼓一般。按大人们的话说:他们连放个屁,也能吵一锅。为此邻居们没少操心,只要吵凶了,几个老人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但他们俩可是老人们嘴里常说的所谓打“死仗”,不那么好劝,没有个一天半日是劝不好的。特别娟子,就像吃了枪药,烫的那卷大蓬蓬头梗梗着,一副好斗公鸡的姿势,她吃准郭子是离了张屠户只能吃混毛猪的性格,直到众人好话说尽,就差郭子跪地求饶,这场暴风雨才能过去。芝罘人的特点就在这儿,一旦不打了,马上和好如初。两口子就是脾气急了点,针尖对麦芒,人倒都是直性子,没有歪心思。郭子其实人很能干,在单位还经常捣鼓点发明创造,他聪明勤快,手又悟亮,谁家弄个什么玩艺,比如换个电灯开关,修理个日常用具,都找他帮忙。上次,小月精神病犯了后,从家里跑出来,全楼人都动员起来找,郭子为此专门请了假,满大街贴寻人启事,最后被人在附近农村大集上发现,他亲自去用自行车带回来。还有一次,王大娘半夜病了,浑身直冒虚汗,冷得上牙碰下牙直打哆嗦,那时,没有急救的概念,更没有电话呼叫120急救车,生病都要靠人张罗。他二话没说,和林叔一起,用杜大爷的大板车,连夜把王大娘送到医院抢救,在王大娘的子女到来前,几乎都是他们小两口和楼里的邻居照顾的。时至今日,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在那个艰苦年代,人们反而会像一家人一样和睦相处,共同帮扶?是简易楼人们内心的善良和朴实;还是当时社会关系呈现的线式简单透明;抑或中国人及芝罘人骨子里长期浸润的憨厚人情文化的影响……
又过了几年,杜大爷染急病离世,唯一的依靠没了,童阿姨差点没活过来,在邻居的帮忙下,送走了杜大爷,就在童阿姨逐渐恢复了生活勇气时,“文化大革命”降临。失去了杜大爷这个根正苗红产业工人的成份庇护,造反派硬说童阿姨是国民党派到大陆的特务,三天两头把她拉到街道开批斗会,交待问题。童阿姨叫造反派折腾得不成人样,邻居们一看不好,大家轮流把童阿姨藏到家里,让造反派找不到。但到后来,这个办法也不行,后来月大娘和林叔干脆把她送到自己乡下亲戚家里躲藏起来。我和平平等几个大点的孩子,还去农村看过童阿姨几次,给她送了些日常生活用品,在众人齐心协力保护下,童阿姨有惊无险,躲过一劫。
时至今日,我仍能在民生小区清晰地找到简易楼的位置,我怀念那座简易小楼,小楼如画,小楼传情,小楼遗风,丝丝缕缕缠绕思绪,使人反倒留恋那个近乎纯真的小楼年代。时光流逝,简易楼的孩子们也都逐渐长大,大部分都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孩子,国内国外天南海北的都有,留在楼里的全是老人。但过年过节,孩子们就是再远也要赶回简易小楼,像儿时一样放鞭炮燃礼花,到各家拜年送祝福,年夜饭照样愿凑到一起,一边吃团圆饭,一边看春节晚会,说话声,笑声,使节日的气氛愈发喜庆。上世纪80年代,烟台市对原二马路三马路有关区域率先进行改造,我们那个简易楼也在其中,随着机械隆隆的作业声,小楼化为一片废墟瓦砾。如果说朝阳街大马路最能体现烟台开埠文化的历史和风情,那么三马路一带则是芝罘百姓市井生活的突出代表。邻居们也只能用惜别的泪水和话语互道珍重,他们告别了朝夕相伴的简易小楼,也似乎与一个时代做了郑重的告别。人们像鱼儿一样悄然无息地遁入水中,瞬间被这个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海淹没得了无踪影。
哦,我爱的芝罘市井生活!哦,我的简易小楼的邻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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