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里有位张大娘

哈本厚

张大娘本姓曲，个子不高，小脚尖足，敦实健壮，13岁那年，在老家牟平嫁给了张家大院的大儿子，从此，众人都喊她张大娘。解放后，她由牟平农村迁至大马路庆安里居住。“大炼钢铁”那年，张大娘已40多岁，丈夫在外地工作，她一个人拉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她热心参加社会活动，砸矿石、搬砖头、垒高炉，炼钢铁，样样冲在前，不久便被推选为“炼钢英雄”，出席了烟台市“万人群英会”。为犒赏“炼钢英雄”们，高炉旁支起数口大锅，大白菜炖肉熬粉条，每人一大碗，外加两个白面馒头。张大娘吃完一个馒头、半碗菜后，将另一个馒头掰开一个口，将碗中的几片肉夹在其中，把馒头揣进衣兜。

那时，我与张大娘同住在庆安里的一个四合院中。张大娘戴着大红花一进大街门，便把四邻都招来，见自己的儿女走来，她便掏出那个白面馒头，儿女各一半，外加两片肉。两个孩子高兴得跳了一个高，躲到众人背后狼吞虎咽起来。那一刻，张大娘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异常高大：她不仅是“炼钢英雄”，还能给自家孩子带回白面馒头加肉片！

庆安里的邻居们，晚饭后习惯拿个小板凳到院中纳凉，拉家常。这天晚上，大家凑在一起，话题自然集中到张大娘身上。张大娘不识字，性格耿直，直言快语，这天她更是当仁不让。她捋了捋发髻，打开了话匣子：“‘大炼钢铁’是个力气活儿，只要听话，肯卖力气，就行。用不着胆量，更不用多费脑子。那年在牟平老家，家里遭土匪，那才叫‘在刀刃上扭秧歌’……”

什么？大家瞪大了眼睛。原来，张大娘在老家牟平时，是大家口过日子，婆母相继生了6个儿子，儿子长到十五六岁，便娶妻生子，那个年代，婆妈与儿媳同时生子，很平常。后来，丈夫与他二弟都去闯烟台街，公爹、婆妈、大媳妇、二媳妇，几个年幼的小叔子，还有一群孩子，同住一个大院中。

张大娘20岁那年春，家中养了头大骡子，长得膘肥体壮，公爹一见财运来了，逢上赶集，就牵着骡子上了骡马市。正逢春耕时节，用牲口的时候，骡子一出手，就卖上了好价钱，乐得她公爹顺手打了两壶酒，割了二斤肉，准备回家好好改善一下。

进了大院，公爹将肉递给婆婆，媳妇们心领神会，剁肉的、调面的、割韭菜的，忙活起来。孩子听说要改善，乐得猛拍小手。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与其说是敲门，不如说是在砸门、劈门。张大娘立即嗅出异常的味道，冲进里屋，叫醒正在打瞌睡的公爹，一起冲进院子，搬来木凳，帮公爹翻墙而逃……接着，她不慌不忙地打开街门，一群手持大刀、土枪的汉子便冲进来，为首的那个头人，冲着张大娘吼道：“叫你家当家的出来说话！”

张大娘愣了愣神，说：“当家的赶集回来，去五叔家喝酒去了！”“不对，我们亲眼见他刚进门，搜！”这群人把犄角旮旯都搜遍了，却不见当家人的踪影，就气急败坏地对张大娘说：“我们是冲着那笔骡子钱来的，找不到当家人，能把钱交出来也行，否则杀你全家！”

张大娘当即跪下说：“当家人去喝酒，许是把钱带走了，他是管钱的，俺当媳妇的从来不管那事！高抬贵手饶俺一命吧。当真那样，要是官府追究下来，以命抵命，于谁都不好！”

毕竟做贼心虚，经张大娘这么一说，这伙人有点紧张，却故作镇静地将鸡窝、猪圈又搜了一遍，就匆匆忙忙离去了。

张家大院寂静片刻，突然，孩子们“哇”地一声哭起来。原来，劫匪进门一咋呼，吓得孩子们都不敢出声了，这阵子才缓过劲来，终于哭出来。张大娘走进婆婆屋，见婆母躺在炕上，大被蒙头，浑身还直打哆嗦，她见大媳妇进来，忙问：“他们走啦？”再说张大娘的兄弟媳妇，脸色铁青地坐在院内的石台上，尿了一裤子。

半夜里，公爹回来了，进门便问：“卖骡子钱让他们抢走了？”张大娘微笑着摇了摇头，见此情景，公爹总算定住了神。

实说来，无事不起风波。她公爹赶集，骡子一出手，就被人盯上了。穷乡僻壤，一头骡子钱，在众人眼中都是个天文数。于是，卖骡子的人前脚进门，劫匪后脚就跟来。她公爹越墙逃跑时，顿感带着钱出逃不方便，又害怕墙外有埋伏，就顺手将钱递给了张大娘。张大娘接钱后急中生智，抓起扫院子的大扫帚，将钱袋子捅进扫帚杈中，而后将扫帚顶在厢房墙上，又回身取回翻墙用的木凳，擦掉脚印，放进院中。心急如火的劫匪搜遍张家大院的每一个角落，却对站立在墙边的扫帚毫不在意，钱袋子也就躲过此劫。

张大娘一溜小跑，来到厢房西墙扫帚旁，公爹紧跟在后，只见她一手攥着扫帚把，一手从扫帚杈中取出那沉甸甸的钱袋子。公爹颤颤抖抖地接过钱袋子，一下子贴在胸口上，禁不住热泪盈眶：“这是咱全家今年的活命钱呀———从今以后，你来当家吧！”

这段往事，张大娘讲得平平静静，但全院的老少爷们儿、媳妇大娘听得入了神，对她的沉着与机智，啧啧称赞。

解放后，张大娘由牟平农村来市区居住，她公爹还常用独轮车推着婆妈、带着乡间土特产，来烟探望儿媳。

如今，大马路庆安里、平安里、悦来里等众多街巷里弄，都早已被拆除，张大娘也于数十年前驾鹤西归，但深藏在街巷中的那些鲜活的故事，依然存活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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