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共赏 车间灯火

偶尔，看到电视上键盘操作的现代化车间，我会情不自禁地追忆在工厂做工的似水年华。

上世纪70年代，我工作在烟台仪器厂，后因接受军工产品，改名前哨机器厂，随着时代的变革，又更名烟台无线电三厂。工厂里，有车、铣、刨、钳、磨,以及装配、电子、光学等诸多工种。我入厂被分配到“轴承仪”代培，学铣工，出徒后，回厂操作一台万能铣床。每天两班倒，每周轮休一天，换班。机械车间身穿工装的师傅们，班前会后，走向各自的岗位———牛头刨、万能铣、平面磨、立体镗，以及更多的C616车床……铣工，是个专业性较强的工种，工件一般是上一道工序加工好的半成品，用铣床为其开糟、铣齿、造型。操作时，若不针对工件的材质和形状，设计合理的胎具，擅自夹到平口钳或分度头的卡盘上，就会产生疤痕或变形，上道工序的合格产品没等加工就已经报废，扣掉的不仅是奖金或工资，有时给工厂造成的损失无法弥补。机械工种，任重如山。

铣工不仅靠体力、靠技术，更靠知识。铣复杂的齿轮，还要运用数学中的对数，计算出在万能铣床上挂轮的数量和齿别。那个年代，前哨机器厂接手一项军工产品“敌我识别仪”———“651甲”的研制。我的师傅虽然技术很棒，但不会计算，只能由我用对数算好挂轮的数量和规格，在机床横轴端和分度头间衔接一大串齿轮，通过精确地分度、螺旋、切屑，铣出精密度很高的异形齿轮，为完成651甲的机械部分立下汗马功劳。几年时间，工厂先后生产出水平计数器、双目立体显微镜、电子计算机、敌我识别仪等一批那个年代比较高端的产品，置身先进科技企业之列。我在学校学习好，特殊原因，没考上大学，到工厂，心有不甘。白天做工，晚上上夜校学机械制图等技术人员必备技能，很快成为独当一面的工匠。有一次，市里机械加工的领头单位———烟台劳动技校到厂里检查工作，他们拿出一张图纸要考大家。好多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如何解题。因为我一直在机械制图方面“有所追求”，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画出原图。技校的老师当场竖起了大拇指，说他们厂技术员都没立即绘制出成品图，你这个技工太厉害了！尽管如此，我的各种努力并没有打动工厂领导，因为厂里更需要的是技术工人，他们宁愿把我夫人调进技术科，仍然把我按在车间里上着夜班。提起上夜班，现在还会有头晕目眩的感觉。那时，为了躲用电高峰，人们最需要休息的午夜，却要去工作。夜班是从晚上10点上班，到第二天早上7点下班，夜，那么悠长，那样难熬，没有什么比生物钟的颠倒更令人难受。每当困劲上来的时候，眼皮仿佛坠了铅，又好像两个眼皮就是正负极，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分开。大脑很混沌，一直想睡，又不能睡，只好用凉水洗一把脸，直到能清醒地赶走这夜的纠缠。半夜12点到对门小饭馆，用两角钱夜班费，买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安抚一下饥渴的肠胃。阳光的尺子太短，丈量不出深不可测的黑夜。上夜班，睡眠不足，稍一走神，人命关天。我曾经被断裂的铣刀砸到鼻梁上，血肉糢糊。幸亏工厂就在毓璜顶医院下坡，师傅们护送我飞跑到急诊室，鲜血洒了一路。医生边为飞刀撞击的伤口做缝合手术，边不无痛惜地说着后怕：“幸好没砸到眼睛上！”夜班在我的印象中是恐怖的。人，总是昏昏沉沉，灰头土脸。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时刻，带班主任会让大家暂停机床，收拾一下环境卫生，伴着工具的碰撞声和油渍在深夜特有的气息，哼一段样板戏，算是对凌晨乐观的问候。

工厂里，黑，不是唯一的颜色，33元工资不是唯一的数据，也有诗人和画家笔下缤纷的色彩。童心未泯的我，在车间里跋涉多年，精气神没减。既然当技术员的路走不通，便利用业余时间读书写作。看到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等先贤，持斋食素、缝靴砌炉的伟岸人格，对车间灯火升腾起内在的觉醒：生活简陋，天地开阔，诗情画意渐渐地融满身心。写了不少描写车间生活的诗文。除了在《烟台日报》、“红烂漫”或各级报刊上发表外，《大众日报》“丰收”副刊竟然连续发表我的作品：《车间杂咏》《车间歌舞》《车间交响乐》———“是机器搬进星海？是弧光引来明月？要不，一般的光能电源，怎能汇成这车间里的灿烂灯火？”“车间里不仅有钢铁的音乐，还有铿锵的舞蹈……那喷薄直泻的钢水，好像朝霞映照着高山飞瀑，那金光闪闪的钢花，恰似满天星斗同时在炉前跳舞”“机床奏起声震长空的交响乐，车间里，回荡着贝多芬F大调摧枯拉朽一般的旋律：电闪雷鸣、风起云涌、狂飚突进……”那个年代，因为署名是“工人尹其超”，各级报刊经常把我的作品发在知名作家名头之上。

火树银花用极尽明亮的笔触，改变了我对工厂构图、线条、色彩的偏见，让我从劳作中磨练出顺境。“文革”后，百废待兴，文化部门要调我到市里搞文学创作。电子局管人事的徐科长，多次到厂里商调，书记拒绝说：“工厂培养一个技术工人，不容易，我们不会放人。”事情拖了半年之久，突然出现转机。厂领导的一个在中学教数学的亲戚，想调工厂当会计，他们利用我的调令，做了交换。结果，我和那位老师如愿以偿，各得其所。车间灯火促使我转变视角，由开始的抵触转变成刻苦学习的正能量：视弧光为彩虹，激发我宣传工厂的灵气与热情，主动奉献，成全了自己的爱好，车间灯火照耀在我挚爱文学的路上。

如今，万达广场，灯花笑靥，云锦皓月，虽然原来的厂房已无迹可寻，但工厂车间的位置依旧清晰，原址建起的高楼大厦，直插云天。我想，“车马纷纷白昼同，万家灯火暖春风”的灿烂景象，正是当年车间灯火的延续！尹其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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