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守莲
我生于上世纪甲午年,第一个本命年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年,发生了许多让一个十二岁孩子难以承受的事情,我也从一个只知好好学习的懵懂女孩,变成了大人口中的“少年老成的小大人”。
反动标语案
当时,烟台相对封闭,“文革”也没有大城市闹得那么迅猛。在我五年级还差两个月放暑假、六年级的学哥学姐备考初中时,腾出了两名大队干部名额,我选上了。可是,我并没戴上三趟杠。快放假时,大队辅导员姜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三趟杠的大队干部臂标,对我说:“现在搞‘文化大革命\’,学校有了红卫兵,我这个大队辅导员靠边站了,你这个三趟杠也不能戴了。”说着,又把它放回抽屉里。我什么也没说,咬着嘴唇回到教室。下课了,我向班主任崇老师说了这件事儿。崇老师安慰我一番,并嘱咐说:“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对别人说,运动中一定不要乱说话。”我点点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尝到失落的滋味。
很快,学校出现了大字报,校长和一些老师遭批判,我们则遭遇了“停课闹革命”,中学的“老三届”开始“大串联”,小学的只能呆在家里。岁数大点儿的小学生也有随着去串联的,也有出去干活、就此踏入社会的。1969年3月,上面又号召“复课闹革命”,三届学生直接进中学,我们1961年上小学的,成为新中国第一批九年制高中生,1970年12月就“被毕业”,1971年拿到毕业证。改革开放后,又在职补习了初、高中文化。“停课闹革命”期间发生的一件事儿,我难以忘怀。刚离开东升街小学没几天,五年级四班全体同学被召回学校。每人领到一支铅笔一个本,军代表在黑板上写满字,限我们在规定的时间内抄完上交。连续三天抄写了不同的文字。最后那天,军代表突然发话:“会画画的把手举起来!”十三岁的男生施同学举起了手。
第二天,施同学和于同学被请进市府街派出所。民警让他俩说说最近都干了什么事儿?俩人一头雾水,说“什么事儿也没干”,民警让他们“好好想想”。耗了一个下午,俩人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快到晚饭时间了,民警拿出纸和笔,让施同学画毛主席戴军帽的像。他说“不会画”,民警问:“为什么不画?”这个机灵的男生这样回答:“画得不像就是侮辱毛主席!游街示众怎么办?”任凭民警软硬兼施,他就是不画。直到半夜,家人找到派出所:“这么小的孩子犯了什么罪、不让回家吃饭?”派出所这才将俩人放了,他们已经十多个小时没吃饭了。原来,公安局在二马路公园等公共场所发现了反动标语,牵扯到我们班几位同学。让大家抄写文字是为了对笔迹,让施同学画画是为了检验是否出自他手,结果一无所获。次日上午,公安局李科长穿着便衣来到我家,从皮包里拿出一张32K画有毛主席军帽像的素描递到我手里,说:“你看看,像谁画的?”我接过一看,毛主席像下面还有一条反动标语和施同学的名字,登时我的手就哆嗦了,脸涨得通红。李科长说:“你不要害怕,没你什么事儿。你就仔细看看是谁画、谁写的就行了。”他把纸反过来,只见背面还写着许多“打倒×××”,分别是校长、老师和我与另一同学的名字。李科长又让我辨认是谁写的。我拿着这张纸反复看,虽然手不停地抖,脑子却也转个不停:“再笨的人写了反动标语,也不会署上自己的名字啊,何况施同学那么机灵!”我对李科长说:“我从没看见施同学画毛主席像,只看见他画树和鸟。”“那你看看这些字是不是他写的?”我反问道:“施同学怎么会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反动标语上?这不是不打自招吗?肯定不是他画的!”“那你们班还有会画画的吗?”李科长问。我说“有啊,他会两只手画画———不过,他早就干活了。”李科长“哦”了一声,起身离开我家。
过了没几天,我们班的同学又被召回学校,这回不是写字,而是通报我们:写反动标语的人被巡逻的红卫兵和民警抓到了。是日凌晨,一名男生借着月光用粉笔在男厕所墙上写字,内容与那些32K纸上的一样。反动标语案破了,同学们解除了嫌疑当然高兴,但老师和同学都很疑惑:他一个小学生,为什么要写反动标语?公安局给出了答案:他是被人教唆的。
这位同学是我们班年龄最大的男生,性格内向,与同学不太入流,喜欢一个人写写画画,擅长左右手开弓。由于家里弟兄多,又排行老大,继母早早让他辍学工作了。他本身个子就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常吃不饱肚子,有一次偷吃家里的东西被父亲吊打,晚上便在街头游荡,被一劳改释放人员发现,经常买饭给他吃。了解到他会左右手写字画画,就诱导他到教室(学校停课后作业本都放在课桌里)从同学的作业本上撕空白纸,右手画毛主席头像,左手写字签名,再散发到公众场合。这名男生交代后,教唆者被抓重判,男生被劳动教养。施、于两位同学则因为反动标语的纸是从他俩的作业本上撕下的,施又会画画,才被派出所找去询问的。这件事让施同学放弃了画画,改攻模型和机械,成为烟台本领域的行家,虽然早已退休,至今还在带徒。
待学在家的日子
这件事刚过去,“破四旧立四新”就开始了,大庙和所城的牌坊被拆,大字报、大辩论随处可见,抄家、游街、批斗会全面展开。父母嫌我岁数小,又是女孩子,怕被一些场面惊吓,就把我的活动范围锁定在胡同和大院。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帮院里邻居姐姐铺底绣花,突然,一队红卫兵闯进来抄她的家。原因是她父亲曾在法国人开的烟台山医院工作过,被怀疑是法国特务,来搜什么电台和枪,真可谓惊心动魄!红卫兵挨个房间搜,挨个人问,一无所获,但她父亲还是被匆匆带走隔离审查了。
这位邻居大伯的肺有毛病,就怕后背受凉,大妈让子女去给他送棉背心,他们害怕不敢去。此时此刻,我坐不住了:我小时候身体有病,大伯常为我寻医拿药,现在我为何不帮他忙?于是,我拿起大妈包好的棉背心,说:“大妈,我去送吧,反正我是小孩儿。”经过医院红卫兵检查,邻居大伯穿上了棉背心。
待学在家,无所事事,许多家庭便想办法让孩子干活挣钱。母亲所在的食品厂组织家属去包糖果,这活儿我倒是能胜任,但父亲不允许,他嫌我年纪小,让我学《新华字典》,重看家里存的《中国少年报》,跟着他学描图,跟着奶奶学干家务活。
那个年代,戴毛主席纪念章、背着“为人民服务”的军用挎包很时尚。父亲在天津的师傅给我们带来了纪念章,父亲的朋友赠给我们一个军用黄书包,我自己把毛泽东主席书写的“为人民服务”字样用油光纸描成镂空字,缝在书包翻盖上,再用刺绣针穿上红线,一针一线地上下把镂空刺满,最后细细剪断,剪成毛茸茸的红色“为人民服务”,手被针扎也顾不得疼,背上自己刺绣的挎包很自豪。
除了跟父亲学描图,我还通过帮邻居姐姐铺底学会了绣毛线花,可以挣些零花钱。大家闺秀王大妈织毛衣最拿手,我就向她请教。买不到毛线,我就把父亲节省的劳保手套拆开、染色,织线衣线裤。竹针容易折,父亲就用旧自行车辐条或旧焊条,磨成粗细不等的毛衣针给我用。奶奶则一点一点儿地理顺染织厂的废线头,合成六股的织线衣,三股的织袜子,各种颜色搭配,织出不同花色的成衣和袜子,过年就焕然一新了。
奶奶说:“技不压人,女人越会干活儿,日子越好过。有些活儿现在不用你干,自己成家立业就用上了。”先学做饭,擀面条、包饺子、包包子、蒸馒头、烙饼、烀片片,她都从和面开始教,凉水面、烫面、发面,水温特别讲究;温水、响水、开水用在哪里很严格;和完面必须面光、盆光、手光。醒面的时间、发酵的时间也毫不含糊,这些技能我至今受用。奶奶教我做棉被,从絮棉花到缝纫一丝不苟。先在胡同的平坦路面铺苇席,再平摊被里、絮棉花,然后铺上被面,打上粉线,让我沿线穿针,两只手要协调,针脚不能离线。学会这些,一个活脱脱的小主妇就差不多练成了!十二岁,本命年,我真的长大了!街面上原先送煤、送水的营生,这时都不允许干了,居民得自己买煤、挑水。父母工作忙没时间,我和妹妹便从俩人抬开始,慢慢地就一个人挑。爸爸专门给我们做了小扁担,打了小水桶,还教我学会了左右换肩挑。我去买煤,把一根木棍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让父亲在左右两边刻上槽,挂上两个小铁桶,用绳子一拦,能装六七十斤煤,与我的体重相当,推着走,两只手根本压不住车把,而人骑上去就平衡了,这样,全家供应的二百一十斤煤,我驮三次就能带回家。
第一个本命年,遭逢时代大变故,虽然我的大学梦被兜头浇灭,但幸运的是,我没有卷入众声喧嚣中,而是在一天天琐碎的日常中,练就了一身生活技能,更重要的是,抗压抗挫的能力大大增强。而我在“文革”中养成的自学习惯,终生受益。命运就是这样,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也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我没有蹉跎岁月,岁月也没有辜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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