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小脚母亲

史纪明

亲爱的母亲，您1915年出生在福山县（今福山区）永福园村一萧姓大户人家。姥爷闯高丽（今韩国）十余载，置下了一些产业。您是姥爷的长女，被姥爷、姥姥视如掌上明珠。您四五岁时，按当地习俗女孩儿该包小脚了，虽然是民国时代，但处在“包脚怕孙文，放脚怕张勋”时期，传统观念的姥爷还是对姥姥说：“给大女儿包脚吧，包双小脚长大了才能找个好人家，不然大脚嫚子谁要！”您一天天长大，虽然是双小脚，但勤快利索能干，做饭、洗衣、缝补、女红，样样出类拔萃。

您17岁那年，经媒人介绍，与邻村汪家疃史氏家族的长孙定下了婚约。史氏是书香门第，曾祖父系清光绪年间的顺天庠生，挑取鸿胪寺序班，后辞官回家以教书为业。父亲是曾祖父的长孙，长得仪表堂堂，在烟台街“住地方”（学生意），与您同龄。姥爷为您准备了当时最讲究的全套楸木家具和铺盖、细软。婚礼前一天，光是送嫁妆的就有十几人，街坊邻居都很眼馋。

您19岁那年春天嫁进这个由曾祖父掌控的三代十五六口人合居的大家庭。自过门后，您就担当起家庭日常家务的重任，伺候曾祖父母、祖母三位长辈（祖父英年早逝），洗浆衣服，擦桌子扫地，煎药喂饭，再加上为全家人做一日三餐，大灶小灶，锅上锅下一齐忙。一大家人在一起过日子，事多嘴杂，有时出力不讨好，您从不计较，对曾祖母和祖母说：“我是长孙媳，应该我干，多干点活累不坏。”一年后，您生了哥哥，刚坐完月子，又像往常一样干起了家务。3年以后，父亲把您接到了烟台街，您才从大家庭繁重的家务中解脱出来。

您虽是家庭妇女，心却像大海一样辽阔。父亲在烟台街从伙计、店员、上街的（购销员）干到二掌柜（副经理），后来自己立门头开店做生意。时运不济，生意做赔了，全家生活陷入困境。您撸下金镯子，摘下金耳环，抬出楸木家具，全部卖掉后为父亲请医买药、垫支生意亏空、支应家庭生活开销，使全家渡过了难关。

1950年春天，一场大难降临：父亲病入膏肓，不治于烟台法国医院（今烟台山医院），年仅36岁，撇下了祖母、二祖母、您和我们兄妹四人，哥哥17岁，在烟台一中读初三，大姐9岁，二姐6岁，我3岁。家里的顶梁柱塌了，一家三代7口老的老小的小，没有积蓄和经济来源，父亲的丧事怎么办？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关键时刻，您在婆婆和孩子面前没掉一滴眼泪，挺直腰杆，坚强地撑起了这个家。家中无钱为父亲办理丧事，您和祖母商量用一口大衣柜改做棺材，装殓了父亲，然后雇一辆马车将灵柩拉回福山祖茔下葬。安葬了父亲后，您果断决定举家回福山老家，老家有几间老房子和5亩土地，靠种地让一家人活下来。二祖母提出不随我们回老家。二祖母无子女，过继父亲为子，后来二祖父去世，她便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为了不给您增加负担，二祖母决定留在烟台街，靠糊火柴盒和纺线为生。当时我们一家寄居在大马路十字街祥凝胡同7号姑姑家里。就这样，您放弃了十几年的城市生活，雇了一辆马车，把一家6口人和随身行李拉回了福山老家，过起了庄稼日子。

老家的地，多是涝洼地和山塂薄地，连高粱、地瓜、花生都长不好。您从小没下过地，根本不知道种地的道道。您没有退缩，让初中肄业的哥哥于当年秋天考上小学教师，离开了家，大姐继续上学，年迈的祖母照看我，您一人来种地，6岁的二姐当帮手。不懂农事季节，不知道种什么，您就向街坊邻居请教；没有锄镰锨镢等农具，小件自己买，大件向邻居借；播种时请雇工耕地，身体弱小的您拉耠子、拉耧播种；收获时家里没有小推车和大板车，就用扁担挑、肩膀扛、脊梁背。您肩膀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手上的老茧摞着长；脚上的血泡染红了袜子，脱袜子时常带下皮肉来，走路一瘸一拐的……在完全超越一个小脚女人所能承受的劳动强度面前，您一声不吭，从不说一个累字，只是抱怨自己的脚小，可是背地里您不知哭过多少回。一天晚上，睡在您身边的我被一阵抽泣声惊醒，我朦胧中问您：“妈，你怎么哭了？”您停止了抽泣，掩饰说：“妈是在做梦。小明乖，好好睡觉。”

种地要买种子和化肥，雇人耕地、打场要付工钱，全家日常生活和大姐上学要花钱；哥哥初当教师时，工资是粮食。为了维持生活，您把家里的箱子、椅子和桌上的帽筒等摆饰、玻璃砖大镜子，父亲生前的衣物，自己的羊皮袄、开司米线毛衣及结婚时压箱子底的衣料等所有能换钱的物件，都拿到福山大集上卖掉了，只留下一张小饭桌和一架座钟。您说：“这两样东西不能卖，吃饭需要放碗筷，过日子离不开看钟点！”不管生活多么拮据，您也从不向亲戚和街坊邻居借一分钱，哪怕是吃了上顿不接下顿。有位邻居大娘同情您，劝您再走一步。您说：“我再走一步可能是解脱，可一家老小怎么办？如果这个家支离破碎了，我对得起死去的亲人吗？对得起老人和孩子吗？”为了渡过难关，您一天到晚手脚不搭地，农忙下田干活，农闲赶集卖破烂，下雨坏天推磨、干家务，晚上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缝补衣裳，成年累月为生活奔忙。您本来不足一米六的身高，变得更瘦小了。第一年秋天，家里种的苞米、高粱、地瓜、花生收上了场，哥哥背着工资粮食回了家，您破天荒地在家人面前呜呜哭了。经历了那么多的艰辛，您终于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接下来父亲的三个忌日，您都领着我到坟上烧香、烧纸、磕头，结束时总是让我先走，到前面小路边等您，我走出十几步后便会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会儿您追上我时，我发现您的眼睛红红的，您总是说：“让沙子迷了眼。”

合作化前单干种地4年，您练就了一身好庄稼把式，全家生活也一天比一天好。1954年，成立农业合作社时，您第一个报名入社，之后即被选为妇女队长，带领十几名妇女上山下泊，处处走在前头，挣妇女的最高工分———8分，一干又是4年。1958年人民公社吃食堂，您被安排到食堂做饭。食堂解散后，您又回到生产队劳动，直到我下学第二年的1964年，您才不再下地劳动而专事家务。

您克勤克俭，精打细算，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除了卖破烂换钱以外，您在院子里养了十几只鸡，鸡蛋攒够一把（10个）就拿到集上卖掉；到街上捡些砖头回来，在夹道里垒起兔窝，买了两只长毛兔饲养，把兔毛剪下来卖给收购站，后来自繁自养，总数达到8只；还在院外墙边种上马蔺草，成熟后割下来晒干，再一根一根拣出来扎成把，拿到集上卖给包粽子、卖鱼、卖肉的用；有一年家里还养了一头猪，年底出肥卖给了屠宰场。靠这些进项，加之哥哥的接济，日常生活开销基本不愁。家里人平时的衣服都是打了补丁的，进了腊月门，您会到集上扯几尺布回来，给我和姐姐做出过年的新衣服，而自己和祖母则穿的是旧衣服洗浆的。一家人穿的鞋，从抹褙子、捻麻绳、纳鞋底到缝帮、镶好，都是您一个人在煤油灯下完成的，春秋是方口布鞋、冬天是包子靴。我小学四年级参加学校运动会，用麻绳把不跟脚的方口布鞋绑在脚上，影响了成绩。第二年您为我买了双黑力士鞋，我脚下生风，获得了全校男子60米跑第一名，激动得掉下了眼泪。

平时吃饭以片片（玉米面饼子）、地瓜、面汤、咸菜拉“长庄”。早晨一口8印大锅里烀上片片、地瓜，煮一盆玉米面或高粱面稀饭，熥一碗芥菜疙瘩、萝卜咸菜或虾头酱，这便是全家早晨、中午两顿的饭菜。晚饭一般是汤多菜多面少的面汤。家里的地瓜收回来垛在炕头上，不冻不坏吃半年；每年秋天腌一缸芥菜疙瘩、萝卜咸菜，腌一坛芹菜，做一坛面酱，全家吃一年。但是做早饭时必熥小半碗黄豆，放在玉米面稀饭里，喝着稀饭嚼着豆香，确实是美味，我和姐姐都争着喝。您说：“过日子不图大鱼大肉，只图喝稀饭有个豆，过日子有奔头。”您是村里有名的好媳妇。过年过节做好饭，第一口给祖母吃；晚饭在祖母的锅灶做，让炕热乎乎的，能睡个好觉；冬天，给祖母炕头放个火盆，点上炭火，让屋子暖和和的；祖母有个头疼脑热，您请医买药，嘘寒问暖，端屎端尿。1958年冬天，祖母病倒了，当时正值公社吃食堂大锅饭，家里没有锅灶和粮食，没法给祖母做可口的饭菜。您求助食堂司务长刘大爷，只要窝窝头和地瓜做好了，不等全村敲锣领饭，就抢先拿点回家给祖母吃，有时您偷偷晃点疙瘩汤，用围脖包着碗，一歪一扭地跑回家喂给祖母吃。1959年农历正月十六凌晨，祖母永远离开了我们。头天晚上，她老人家吃了一块您从食堂拿回来的热乎的小地瓜，然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在您的关爱下度过了大半生，享73寿。

我们全家从烟台街回到福山老家后，4年没和在烟台街独居的二祖母见面了。1955年麦收后，您蒸了一锅白面莲子，装了满满一白条篓子，带上我去看望二祖母。到烟台来回60多里，早晨5点，母子俩出发了，大约10点半左右，见到了您日夜思念的二祖母。婆媳俩坐在炕上，哭一气笑一气。回程时，过了桥上村，我就走不动了，小脚丫疼得钻心，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您就背着我走，边走边说：“我的脚也疼，可我是大人，不能掉眼泪呀。”我一骨碌从您背上滑下来，一溜小跑到了家。从那以后的9年间，您每年都领着我步行去烟台看望二祖母。1964年秋天，二祖母确诊为胃癌晚期，医生让准备后事，我找邻居绑了一副担架，把二祖母抬回福山老家。您在二祖母身边守了七天七夜，为这个孤独的老人家送了终。

您特别要强，干什么事都不想让街坊邻居说“女人支不起门头来”。上世纪50年代初，地方政府组织的运动很多，凡是要求群众参加的，您都第一个报名。1952年修建烟青公路内夹河芝阳大桥时，需农户出义工打石子。早晨六七点钟，您就拐一个篓子，篓子里放一把锤子和一个用草绳绑成的圈、一包午饭，提一个蒲团，领着我步行4里多来到工地，一口气干到下午四五点钟。您一锤一锤将石块砸成规格石子，双手虎口、指缝被震裂了，流着鲜血，撕块衣襟缠一缠，照样干。中午，您打开毛巾干粮包，把片片和咸菜拿给我吃，您自己却不吃，直干到收工。这活儿干了六七天，完成任务时，村长表扬了您。

哥哥姐姐相继成家后，我这个“小老生”一直跟在您身边，结婚后仍由您当家，后来您又帮我们照看两个孩子。多年过度辛劳成疾，您患上了糖尿病，还并发过中风。1985年秋天，您突发高烧住院治疗，复查确诊为肺癌晚期。此时您已不能下床，但仍然对生活充满信心，坚持用接便器大小便，从没弄脏床铺，以减轻妻子的劳动。您头脑非常清醒，一如既往地帮助妻子打算料理家中事务。您去世的头天下午，天气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傍晚，您观察到天将下雨，便告诉放学回来的女儿把面酱坛子盖好，被雨淋了会发霉。这是您一辈子操心的最后一件事。您在弥留之际，想的还是这个家。晚上，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凌晨三点，您让妻子喂下了一碗平时最喜欢的豆面汤，小便后躺下，平静地说：“我现在感到心里真舒坦。”1986年3月18日早晨8点，小雨还在下，您却再也没有醒过来，那双小脚走完了72岁人生最后的路，也没有留下一句嘱咐我们的话。

30多年来，每每想到那双承载着全家艰难前行的小脚，我就情不自禁潸然泪下。亲爱的母亲，天国里，没有那么多责任需要您担当，没有那么多路要您走，您那双小脚一定会很轻松；亲爱的母亲，您在天国不用对我们牵肠挂肚，我们会牢记您的教导，好好做人，奉献社会，您的美德在家族中会世世代代永续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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