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落寞读“从文”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就写作特色与成就而言，鲁迅和沈从文分别代表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两个不同的高峰。有批评家说，一个人在得意和失意的时候去读鲁迅总不会错——得意时教会你冷峻，失意时为你燃起希望之光。而我，总是在人生最落寞最百无聊赖的那段时光拜读沈从文那一篇篇充盈神性的作品。

失学回乡的日子里，白天，我一边在山坡上放牛，一边静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翻阅着从旧书摊借来的倾慕已久的《湘行散记》。沈从文笔下的湘西，美得心醉，诗意盎然，实在是营造了一个既凝聚着中国文明和历史又寄托着一代人精神梦幻的艺术世界……从沈从文的梦里走过，便时时害怕我深深的呼吸会打扰了他和三三的对话。这样的时候，四周都很安静，我往往就沉浸在书页所描绘的“湘西世界”里，直至水牛啃噬青草的“噗嗤”之声将我唤回现实。如果说沈从文的小说是一朵朵奇葩，散文是一股股清风，那么沈从文的这本《湘西散记》就是一壶温软的米酒，甜糯得很，让你读罢之后有一种温暖的心绪溢满心头，许久不能平息。

晚上，一灯如豆，我坐在昏黄的光影里，独自伏案，将白天没看完的书页一一地打开，翻过，遇有优美的句子则不忘用铅笔轻轻划下。至午夜，眼乏身倦，于是，我合拢书，站起身来，走向户外，在黑漆漆的夜色里闭幕冥思。猜那凤凰古镇的水码头，在行驶的船舶中，一定能于舱内听见外面嚯嚯的水声，桨橹轧轧作响，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水草气息。哎！我想，那一路跋涉的艰辛也稀释在了浓浓的儿女情意之中！所有这些温暖的风俗人情，连妇人唤水手的声音都被沈从文详细地记录下来。这些平凡的生命，这些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人物，就在他的窗外，就在他的视线里，是那样地鲜活，他没有理由不记下来，然后变成他笔下一个一个的人物。在灰色枯燥的岁月里，我在沈从文的文字中开启了艰难的精神之旅，从中领略到了人性的温暖与坚韧。

就在不久前，我在逛书店时发现了沈从文新近出版的《读人生这本大书》，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我又一次走进了沈从文心中的桃花源，一个纯粹而极具诗意的世界。

这个“湘西的歌者”，这个两度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评选候选人的大师！《读人生这本大书》里编选了他的常见名篇如《边城》《萧萧》《月下小景》等，透过这些篇什，我有幸聆听到他对历史和人生更多的讲述。沈从文是传奇的，前半生笔耕不辍，后半生致力于文物研究。他从未因为身为教授而备受尊重，在西南联大时受人歧视排挤；他从未因为热忱地提携后辈而被人铭记，在“文革”期间遭受猛烈批判，尝试过自杀。全书比较完整地展现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读者可以凭此了解从一代文学大家到文物专家的心路历程。

沈从文深爱着养育他的那片土地，在笔端倾注了无限深情。《边城》中，温柔善良的少女翠翠、淳朴厚道的爷爷、大方豪爽的天保，以及青春的傩送，组成了一幅极具湘西风情的优美画卷。沈从文用诗意的语言，着力刻画了边城小镇的人性美和人情美。作品从题材、人物到山山水水的自然美景、代代相传的古风民俗，泥土味十足的方言土语，莫不浸润了湘西浓郁的地方特色，凸显出乡村人性特有的风韵与神采。一代一代流传的人情世态，婚嫁、习俗、服饰、神话、传说、信仰、礼节……无所不有，无所不奇，令人神往，令人惊叹。

无论是沈从文颇为人津津乐道的爱情故事，还是他笔下清新纯净的湘西小说，都无法掩盖他孤独落寞的人生经历。只是，富有诗意的沈从文并不把文物研究弄得枯燥乏味，而更近于把玩的性质。比如他说“熊经”，爬梳“熊经”的流变，饶有兴致地描述“熊经”的图形，很有生趣。他就这样边“玩物”边抒情，借“玩物”以抒情，慰藉着寂寞的日子。触摸这些文字，可以感受到那个始终如一的沈从文。无论人生这本大书此刻撰写的是喜是悲，他都始终“心地明净无渣滓”，到最后甚至是用一种宗教式的殉道精神，来对待枯燥、冷清的文物研究工作。

沈从文的文字中，找不到戾气和埋怨，只有全部的接受和谅解。在文学创作上，沈从文是十分自信的，甚至有点文人的狂狷气。可一转入学术，说话写文就温和谦卑多了。沈从文再怎么狂，所讲都是艺术，尖锐率真也只在艺术上，无关政治。可惜，最后自己的作品却遭到恶意的政治解读，这对沈从文来说，真是绝妙的讽刺。不管原因如何，是福是祸，沈从文在经历了许多大骂与小骂之后，钻进了文物。他在原本严肃的文物考证里，注入了一个乡野作家独有的清澈与纯粹，文学家的浪漫与生动，使他的文字呈现一种大化天成的气象。

纵观沈从文的人生，他的创作风格趋向于浪漫唯美，一字一句皆饱含诗意，充满了灵动。“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样通透的句子在他的文章中俯拾即是，如汪曾祺所说，“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有着无与伦比的新鲜。“人间尚有纯洁自然的爱，人生需要皈依自然的本性。”他的作品中无不渗透着对人性本真的思考，理想的追求。

沈从文早已远去，他的墓碑上，镌刻着这样一段铭文：“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诉说的便是他那一生至诚的价值追求和人文理念。沈从文的种种思索，不啻于一首现代文明的挽歌，在欲壑深深的都市，给浮躁者以沉静，给迷茫者以指引。生活也许西行，是带着思念一路前行，山水便有了情，连风声也有了思念的甜蜜，就算旅途艰险，那么迎着风朝向遥远的一盏灯奔去，那旅途的疲惫也可以随之烟消云散了吧。

作为读者，我常常就在百无聊赖之际阅读沈从文和他的作品。此刻，我只是一位思乡的旅者想安静地回家，想回到家里安静地记录我的精神之旅与蹉跎之躯。我想，即便前路有多么崎岖，多么百无聊赖，我也会因一份温软的思念而变得容易捱过了。

□黄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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