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爱上济南

□方 远

我出生在济南，说起来有几分难为情，小的时候并不知道我竟然是济南人。这是因为，我自幼跟着祖母在莱州乡下长大，所以，从我有记忆那天起，我的目光所及之处便是田园与大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我的父老乡亲们一样，过着乡下人的生活，辛劳而简朴。

我在莱州生活的时候，像乡下人一样羡慕城里人，说起省城济南，我只知道我的父母与兄妹住在那里。当然，我也知道济南有泉城之誉，有好看的风景，比方，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这或许是我自幼爱好文学而喜欢阅读的缘故，我是济南人，属于济南这座城，而我对她的最初了解与感知却是从书本上得到的。对于许多人来说，儿时的记忆是根深蒂固的，对我而言，济南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模糊不清的，或者说，是一片空白。

我对济南人的认知是在我回到济南多年以后，父亲无意中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在我三岁的时候，祖母带着我来济南探望父母，我们一家三代人兴致勃勃地逛大明湖。那是一个春风扑面的四月，大明湖畔自然是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生性顽皮的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肯定是欢蹦乱跳，手舞足蹈。于是，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的一只鞋被挤掉了，直到回到家中才发现。第二天，母亲让父亲去大明湖寻找，看看会不会有奇迹发生。熙熙攘攘的人群过后，还能找到那只丢失的小鞋吗？父亲当时一定是将信将疑，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愿望去的。结果出人意料，来到大明湖，没走多远，父亲便看到我的那只小鞋挂在树枝上，正随风飘荡。小鞋是怎么挂在树枝上的是可以想象出来的，那便是，好心的济南人无意中看到了这只鞋，觉得失主或许会回来寻找，于是，他便将它挂在了显眼的树枝上。自然，这是举手之劳，却真实地反映了济南人的内心。古人有语，莫以善小而不为，以小见大，济南人的善良由此可见一斑。

济南城或者济南人让我真正感到了温暖，是源于一户地道的济南人家。

人们常说，人与人之间的相识是有缘分的，我的父母与这户曹姓人家的相识起始于上世纪的六十年代，然后便开始了半个多世纪的交往。这是一户普通的工人家庭，被我们兄妹三人称为伯伯的男主人是济南铁路大厂的职工，而女主人，也就是我们的大姨孟繁玉，是位家庭妇女。1963年，已经成为济南市吕剧团专业编剧的父亲被组织选派去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进修，而这个时候，我的妹妹刚刚出生不久，母亲还要上班，家里需要有人照顾。这是一期全国性的进修班，中央分管领导十分重视，一省只有一个名额。这自然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但是，父亲几经犹豫后决定放弃了。大姨听说后，马上找到了我的父亲，告诉他，你不能放弃，放心地去北京进修吧，济南有我。就这样，我妹妹从此有了一位慈爱的干娘。大姨有四个孩子，在那个岁月，生活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平时炒菜的时候不舍得放酱油，白花花的，只有我们去的时候，菜才会有了馋人的颜色。那是一个票证供给制度的年代，我们家人口少，过年买不到一个猪头，大姨便会派孩子给我们送来炖好的半个。时至今日，我的父母仍然清晰记得这样一个细节，有一年，济南受到地震的波及，震感强烈，市里下达了防震的指示，城里人纷纷往城外跑，而这时，住在城边的大姨却骑上自行车往城里飞奔而来，熟悉的路人甚是纳闷儿，问她，你怎么往城里跑啊？大姨说，我去城里叫我的弟弟和妹妹。自然，她说的弟弟和妹妹就是我的父母。

毫无疑问，善良人的善举不只是针对某一个人，也不会只在某一时。有一天，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进了大姨的院子讨口吃的，大姨给了他一碗饭，又给他做了一条裤头。大姨没想到的是，没多久，这个小男孩又光着屁股回来了。大姨好生纳闷，问道，我刚刚给做的裤头呢？原来，这是一对孪生兄弟，刚才走的是哥哥。于是，大姨又给弟弟吃的，又做了一条裤头。还有一次，一个老太太进门要口水喝，大姨见她十分虚弱，便给她沏了一碗红糖水。老太太端着碗，却不敢喝。大姨看着老太太疑惑而惊异的神情，心里马上明白了，拿过碗，喝了口，说，没事，是红糖水，有营养，你就放心地喝吧。

常言道，好人一生平安，而现实却往往事与愿违，令人扼腕叹息，责怪上天的不公。上世纪末，大姨不幸得了癌症。母亲去医院看她，从病房里出来，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她知道，她心爱而善良的大姐就要走了。大姨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出殡的时候，亲朋好友与街坊邻居送来的花圈摆满了整个街道，蜿蜒几十米，几个在附近摆摊的和捡破烂的也凑钱买了只花圈送来。大姨无权无势，只是一个普通的济南市民，她用一颗善良的心感动了无数人，病魔无情，没人能留得住她，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尊敬。

父母大学毕业留在了济南，举目无亲，而大姨一家的出现让他们有了亲人般的依靠，从此不再孤单。在某种程度上，大姨一家就是老济南人的杰出代表，她以博大的胸怀与崇高的美德照顾关爱着这座城市的新来者。大姨是穿着我母亲给她买的一件纯毛外套走的，这是她临终的嘱托。这件外套她平时不舍得穿，走的时候却一定要穿上，我们理解大姨的用意，她像我们一样珍爱这段人间的友谊与真情。年迈的父亲和我们兄弟两人臂缠黑纱，怀着悲痛的心情为大姨送行。当大姨的骨灰安葬之后，亲属们一步一回头地离去，我们却留了下来，在父亲的带领下，深深地鞠躬，然后久久地伫立在大姨的墓前，泪光闪烁中，以注目礼的方式向亲爱的善良的大姨做最后的告别。

现在，像我的父母一样，我常常会回忆起已经驾鹤西去的伯伯和大姨，记得他们的好，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人是有温度的，而一座城也是有温度的，我觉得，济南这座城体现了浓郁的母性文化气质，正是像大姨一家这样千千万万济南人的温度，形成了济南城的温度。因为有爱，所以城市才温暖。

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这是金末诗人元好问的名句。他是山西人，来到济南后便发出如此感叹。春夏秋冬，光阴似箭，从1976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回到济南，至今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与工作，有欢乐，也有痛苦。我感受着这座城市，感受着这座城市里的人，渐渐地，我融入了这座城市，成为济南人的一分子。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爱一座城市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独特的成长经历，让我有机会从外地人与济南人两个不同的角度去审视她。可以说，认知这座城市的过程，便是我爱上她的过程。

济南城是古老的，又是充满活力的，她文化底蕴深厚，却从不张扬，内敛得让人心痛。济南人是善良的，也是包容的，他们个性宽宏大度，从不排外。济南城与济南人，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时刻张开着双臂，拥抱关爱着每一个投入她怀抱的人。

是的，就这么爱上济南，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永远不会离开她，就像永远不会离开我的父母和家人一样。

（方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小说创作委员会委员。198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发表小说、散文等300余万字，多篇作品被报刊转载、连载，收入各种选本及年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河入海流》《坠落的天使》《移情别恋》《谁来爱我》，小说集《寻找情人》，中篇小说《神龟出没》、《门缝儿里的爱情》等2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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