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燕鱼与海蜒鱼, 民俗采风

芒种是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九个节气，夏季的第三个节气，表示仲夏时节正式开始。其字面的意思是“有芒的麦子收获，有芒的稻子可种”。《月令七十二侯集解》曰：“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南宋陆游有诗赞曰：“家家麦饭美，处处菱歌长”。时交芒种，天开始大热，短袖衣、短裤穿得住了。胶东一带的海域，从莱州、龙口、蓬莱，到牟平、威海、荣成，出产一种会飞的海鱼，俗名叫海燕鱼（学名真燕鳐），蓬莱人称其为“燕儿鱼”，它能像燕子一样在水面飞行相当长一段距离。

灯诱投石捕燕鱼

蓬莱沿海的渔村，喜欢吃鱼卤面。用燕鱼开卤，历史悠久。蓬莱乡贤阎崇年先生（著名历史学家，央视《百家讲坛》主讲人之一）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到，童年时，芒种后用新麦子推粉擀面条，浇上鲜美的海燕鱼鱼卤，这浓浓的乡味，令他几十年后还是难以忘怀。我特意向一些老渔民求证，他们的说法更实在：“就用一条燕鱼，开大一锅鱼卤，都鲜得没法说。”

烟台沿海的燕鱼，体长而扁圆、略呈梭形，有点骨楞骨楞、四棱四方的样子。身体长短一般在半尺左右，大的有长过一尺的，但再大的没见过。燕鱼上秤，一般都是半斤左右一条，少有过斤的。背宽，头粗，吻短，眼大，身上盖满青白色的大圆鳞，鳞薄极易脱落，鱼头及脊背面青黑色，腹部银白色，背鳍及臀鳍灰色，胸鳍及尾鳍浅黑色。燕鱼的两鳍伸展如同蜻蜓的翅膀，尾鳍深叉形，和燕子的尾巴一模一样，这也可能是它得名“燕鱼”的另一个由来。燕鱼是暖温性中上层鱼类，在莱州湾及龙口沿海产卵繁殖，沿着海边，在莱州、龙口、蓬莱、长岛、牟平，过一夏天一秋天，到了寒露霜降时分，成群结队，去黄海海域越冬。第二年的春天，再游回渤海。如燕子一般，春来秋走。

在我们蓬莱，燕鱼多出产在沿岸不远的礁石沿子上。过去以城西的西庄、邹于、林格庄为常见；最集中的燕鱼栖息地在蓬莱城东三十里白石江东南的营子里，刘家旺、南吴家、解宋营一带。阎崇年先生老家就是解宋营的，所以他对燕鱼印象深。

城东营子里，刘家旺、南吴家、解宋营这些村子，捕获燕鱼，除了用挂网、钓钩等传统方法外，最有趣的是用汽灯捕捉燕鱼。芒种时节，燕鱼鱼群来了，在一个风平浪静，太阳未升起的清早或者太阳落山以后的晚上，两个人，摇着小船，打着汽灯（汽灯是用煤油做燃料，向底座的油壶里打气，使产生一定的压力，煤油能从油壶上方的灯嘴处喷出，一盏汽灯可以把周围十几米的范围都照得通明），出海捕捉燕鱼。燕鱼有个特点，遇光而不动。夏阳下山，天色黑定，海天空阔，浪静风平，小船轻轻划出了港湾，向历年栖息的燕鱼鱼群的方向开去。不用急，也不用慌，完全是慢悠悠的。一个人，慢慢摇着小船；一个人，手持长柄宽檐的大捞兜在船舱里站定。发现燕鱼鱼群了，打开白亮而刺眼的汽灯，一般的鱼都吓跑了，而燕鱼不，它们迎着光而上。游到汽灯照在水里的光圈中，犹如罩在如来佛祖紫金钵盂下的六耳猕猴一般，一动也不动，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这时，抄起捞兜，对准一条燕鱼，“欻”就捞了上来，跌进深深的捞兜里的燕鱼，好像才反应过来，猛烈挣扎，但无济于事了。剩下的在汽灯光圈里罩定的燕鱼，也不跑，也不躲，乖乖地等着束手就擒。一条接一条，都被捞兜捞上来了。捞上三两个小时，能有百八十斤的收获。所以，蓬莱渔民又给燕鱼起了名字叫“傻燕鱼”。

蓬莱城东用汽灯诱捕，蓬莱城西则用石头砸。燕鱼喜欢集群活动，在水里一群就是几十条、上百条。从前我们村，从村西牛圈口后扁担沟到和邹于村交界的乔木沟，有四里多地的海岸线。海边上花花搭搭，遍布着礁石滩。燕鱼吃各种小鱼小虾和海藻，就围绕在礁石滩左右生长觅食，也就是离岸二三十米远近的地方。四五十年前，我们村的人捕燕鱼，就提着个篓子上海边就行了。海边多的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一边捡取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放在篓子里，一边瞄着海面。看到礁石滩左近，有微微的浪刺，那就是燕鱼群在觅食。对准了鱼群，“咣，咣”发两个大石头，燕鱼群受了惊，就纷纷起水乱飞。燕鱼不像鸟儿，它没有方向感，在水里是什么方向起飞的，飞起来笔直一条线就是什么方向，它不会拐弯。两个石头下去，你看吧，海面热闹了，惊起的燕鱼炸了群，往东飞的，往西飞的，往南飞的，往北飞的，都有。有时在空中两条燕鱼还能撞一起。往东飞，往西飞，往北飞，都是拉着一条长长的直线，飞个三四十米，仍旧落到海里去。往南飞的燕鱼就悲催了，因为南面是海滩啊。它就一条直线，落到了沙滩上。从扁担沟一直往西，看见鱼群就发石头砸，砸到乔木沟，再往回砸一个来回，运气好的话，能砸满满一篓子燕鱼，十多斤。就算运气不好，砸个三条五条，回家做面卤，焖着吃或炖着吃也够了。

吃燕鱼要注意一点，燕鱼的口中，有一种寄生物，蓬莱话叫“海芭啾”（音译），这厮有毒。在洗燕鱼下锅前，一定要掰开燕鱼的嘴巴，看看燕鱼的上颚有没有此物。如果有，一定要揭下来，拿掉。要不然，做出来的鱼有一种怪味不说，还有一定的毒性。

围网蜒鱼下大拉

燕鱼和蜒鱼，读音相同，实际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东西。

我在上海上班的时候，朋友请客吃饭，经常喜欢点一道菜“海蜒花生”。这道菜，在江浙沪特别受欢迎。我一开始以为，海蜒鱼的鱼干与炸得酥脆的花生米搭配，也不能太好吃，但吃过一次后，久久不能忘怀。海蜒鱼的咸鲜脆酥和花生米搭配得天衣无缝，令人口齿留香，特别适于就着绍兴加饭或者女儿红黄酒。

宁波人特重海蜒。宁波史学家、文学家全祖望有诗赞道：“一瓶蟹甲纯黄酱，千箸鱼头细海蜒”。海蜒，是宁波名优特产，旧时候，老宁波水产市场有“渔山海蜒不到货，不开秤”之说。可见其在海产品中地位之高。宁波海蜒分大小多个品种，刚开捕时的海蜒个体最小，三厘米长短，火柴梗般粗细，仅头部有一小黑点，完全看不出是鱼的形状，因数量少，故较名贵，但制干后价格最贵。这种海蜒，称为“细桂”或“眯眼海蜒”。几天后，海蜒就逐渐长大有了鱼的模样。眼睛稍微大了点，身形也可以分辨出背部、腹部、尾部来。这时的干品称作“中桂”，体长在五厘米以上，价格较“细桂”低了不少。再往后至落市时，就浑然是条小鱼了，村人称为“粗海蜒”或“粗桂”，色白、体大者，称“秋白”，那时的价格就更低，而风味与“细桂”相比，就有霄壤之别了。一般地说，个体越小，质量越佳，价格越贵。

胶东烟台的海蜒与浙江宁波的海蜒类似，但分类没有宁波那么细，地位也没有那么高。我一开始以为海蜒是小银鱼，但看到干制后皮色不同，又心存疑虑。请教了老渔民后得知，海蜒，是浪公鱼当年生的幼崽。过去我们蓬莱沿海也曾经大量出产，但近三十年，难觅踪影。

捕获海蜒，是用围网“下大拉”的网具。五十年前，蓬莱西半部沿海，共有五盘“下大拉”网具，西庄村一盘，邹于村一盘，林格庄两盘，朱潘村一盘。“下大拉”，是在麦后半月伏档子里以后。浪公鱼哨的鱼子孵化成海蜒，长到了三厘米左右，就在岸边浅水觅食生长，一球球，一团团，黑压压的。这些小鱼里不但有海蜒，还有葫芦子（鲻鱼梭鱼的幼鱼）、青皮子（青鳞鱼海鲫鱼的幼鱼）。“下大拉”是一盘三百多米长的大网，网眼细密如纱网，网纲上镖有浮漂，网脚是胳膊粗的麻绳镶嵌着沉重的铅块。“下大拉”的苗衣要高出水深，网在水里呈“兜”形。一盘“下大拉”网具，足足有千数斤重，需要二十多个棒小伙子一起来作业才行。这在当年，可是相当的壮观。哪个村里，能拥有一盘“下大拉”的网具，那也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下大拉”要选在无风无浪的早晨，水流要合适，流水不能太重。不然的话，流水太重，网拖不上来。先用一条小船，把“下大拉”的网具整齐地堆叠到船上，引出的绠绳和网脚由两三个棒小伙牵着，在海边慢慢走；下大拉的小船，一边慢慢下网，一边往海里摇，摇出去大约150米左右（整个网长300米），再转90度弯，继续慢慢下网，下过去大约五六十米，船上的网大约剩下三分之一左右，再转个90度弯，往岸上摇，一直把网全部下到海里，最后小船靠岸，把绠绳和网脚递到岸边等候的另一些人手中。然后小船离开网区，开到一边等待收货。有经验的领号人就开始把二十多个棒小伙分为两组，一组拉着网头在前，一组拉着网腚在后。分配给网头的人数多于网腚的人数，领号人就开始高唱拉网号子，二十多个小伙子跟着齐声合着。“嗨嘞哼吆，嗨嘞哼吆”，拉网的号子响彻云霄。

村子里的大人小孩，一听到拉网号子起来了，提着篮子，拐着篓子，就奔向了海滩。沙滩上，“下大拉”的人走得很慢，就听到有腔无字的拉网号子响彻天际，那真是叫人热血沸腾。拉出去大约半里多地，就看见大网里的鱼群左突右跳，上下乱蹦，有些命大的鱼，都蹦出了网外，逃之夭夭了。整个大网里，鱼鳍翻滚，搅动得水都拉起了混头。领号人一看，网合围得差不多了，就下命令，开始收网。两边的棒小伙就兜紧网浮和网脚，四面赶来的乡邻们都加入了拉大网的行列，慢慢地把网往岸上拖。号子声再一次响起，这次起网的号子又变了花样。早就准备好的小船，停在了大网的后面，赶到大网靠了岸，纷纷用捞兜开始从大网里捞取各种各样的渔获。海蜒鱼最多，能占到十分之七八，也有不少追逐各类小鱼为食的鲅鱼、鲐鱼、良鱼等大型鱼类。

渔获物捞取个十之八九，渔船开走卸鱼去了，网就变得轻松了。这时候，拐着篓子提着篮子的大人孩子们加入进来，纷纷把网中剩余的渔获归集到自己的家什中去。这是村里允许的，每个人都能捞个筐满篮满，有的送回家去，还能再回来捡拾一趟。

在过去，海水也干净，捞上来的海蜒，根本不用洗。略微挑拣一下，渔业队的大院里架起了三口大锅，锅底烧旺火，锅里煮着盐水，用一个密眼的扁筛子绑上长竹竿，把海蜒鱼倒进扁筛子里去，在热水中一打罩，只要看鱼眼一变色就赶紧控水，摊晾在席子上。渔业队的门里门外、海滩上下，铺满了晒海蜒的席子。

只要一个日头，海蜒就晒成鱼干了。专门有水产部门的人监督包装，打包外运。我听我们村老渔民讲，1965年海蜒大丰收，有一次，一网拉了三万五千多斤，装了满满三船，还未装下。一般的潮头，一天拉个一万多斤也不在话下。现在听起来，如听神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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