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池边郭进士

□侯 林

古人云：山水奇秀，必多遒文丽藻之士。千百年来，济南这块土地上人文蔚起，名贤林立。惜乎有不少被历史烟云所淹没。王府池子畔的进士郭翊即其中之一。

吾兄侯琪先生作《济南新竹枝词》一百首，咏济南古今山水人物无所不至，其中有《济南郭五》一诗堪称妙绝：

自古胜地出菁英，王府池边有郭生。

百年之后人不识，一川烟雨摇秋风。

据《历城县志》及郭翊好友所作碑传与诗文，郭翊字藎卿、侠卿，生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居济南王府池子沿岸东侧，只有“草屋数椽”，大门狭小得连马都进不去，其家境之贫寒概可想见。一家人在府学宫门前开一烧饼铺，为“卖饼儿”，为“引车卖浆者流”。然郭翊贫而不失其志，他刻苦读书且天才骏发，“恒走坊肆中，自所经见，皆能识其大略”，他不屑流俗，群处若独，颇有些“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的高傲与洒脱，他曾专为自己刻了一枚印章，以自己在家庭的排行，谓之“山东郭五”，这一下简直炸了锅，世人皆以“狂生”目之。然而，很快人们便鸦雀无声，同治十二年，郭翊以府学拔贡生的身份中山东乡试第一，成了赫赫大名的“郭解元”（另一名历下“狂士”、郭翊好友柳文洙中了第三），接着又在光绪六年中了进士，官刑部江苏司主事。

郭翊取得如此骄人的成就，绝非偶然。

郭翊是制艺高手。制艺，是古时应科举考试的专门文字与学问，即八股文，亦称时文，尽管人们对制艺颇多微词，但当年离了它，你永远是个进不了上层社会的“布衣”。光绪十六年，《郭柳时文合选》一书刊刻问世。济南制艺专家、九峰山家塾之郑鏄溪樵氏，在为此书所作的“叙”中称：“自同治己巳至癸酉四、五年间，吾乡之攻制艺而藉甚人口者，则必曰：郭柳。郭柳者，吾友郭君藎卿、柳君如荃也”，“顾两君各负异才，驰骋于学”，当时，郭翊与柳文洙（字如荃）的制艺称得上一字千金、“洛阳纸贵”：“当是之时，每一艺出，人争传写，若唯恐弗获睹也”。

更令人震撼（原谅我使用此词，实在没有更贴切的词语）的，郭翊是罕见的诗坛奇才。时人指出：郭翊的诗才，比前辈老乡李攀龙的才华还要高！李攀龙，那是何等人物，明代前七子领袖，千古一人，这样高的评价，是不是有些吓人或者忽悠？答曰：非也。首先，这样的评价，是出自诗文大家、山东按察使赵国华（字菁衫）之口，清同光之世，山东文坛谁执牛耳：“郝植恭、赵国华、蒋庆第同以能文名山东”（《碑传集补》），而赵国华在《郭刑部传》中说：“济水之上，巷妪街童，无不知郭解元者”，“有谓其才出李于鱗上，犹小之也，实则罕能方其器。”又不独赵菁衫，一时的名流俊杰、文坛巨擘如蒋庆第、何家琪皆作如此语。郭翊的朋友辈，皆非凡人，他曾与何家琪、赵国华、邹钟、柳文洙等结社于大明湖上，吟啸自适，诗酒风流，极一时风雅之胜。

说的是同治十年夏六月立秋日，芙蓉街翔凤巷吉祥园酒馆迎来一批客人，为首的便是住在附近的郭翊，另有：封丘何家琪、天津王增年、山阴李坤厚，皆为郭翊好友、一时贤俊，宴会是为了送好友邹钟赴兖郡。

吉祥园有板桥流水之胜，且有金鱼花石点缀其间（今人很难想到这条宽度仅有八十厘米的济南最窄的街上，当年还藏着如此优雅的酒店），是时山东苦旱，自春徂夏，九十日不雨，乡民盼雨，急如星火。殊知落座不久，便有狂风暴起，电光霹雳，大雨倾盆，穿房入室，园内庐舍悉成泽国，诗人一个个成了“水中之凫”，但，诗人毕竟与众不同，他们竟然你一句我一句，作起“联句”诗来，一人首唱，众人皆和，且通宵达旦乐不可支。此次诗会也算创下一个济南纪录：“是役也，聚八省之词人，成一夕之佳话，雷霆震于上，诗律走于庭……”（参见邹钟《四大观楼诗钞》“立秋日公饯洛生赴兖郡阻雨联句”）最令人叹惋的，是才华绝代的诗人郭翊，只活了四十岁。他在考中进士的第五年，即光绪十一年（1885年），便溘然长逝。其时，济南人的心痛达于极点。郭翊早逝的原因，其好友赵菁衫认为是对于官场生涯的不适应乃至厌恶：“既授主事，分刑部，境与愿别，词翰遂希，诣曹司外不数接”，这样的环境与郭翊酷爱自由、我行我素的诗人性格显然极相悖谬。有一次，郭翊送别一位因不得志而去官的同僚，心中的郁闷猛然爆发，却又展现出他的不为常人所知的另一才华——书画：“忽为寻丈画，丘壑花树，一脱绳墨之外，张相国见之，诧为：时史第一。”据何家琪《郭藎卿墓志铭》，郭翊临终前，“以一昼夜为人作数万字，喷血数升”。

好在，郭翊有《大风楼诗》，其惊才骏发、矫迈无匹之诗作有在其中。郭翊论家乡诗人，抑新城而扬莱阳，故其诗苍郁悲壮。近年，《山东文献集成》第四辑将其影印出版，有心读者自可领略欣赏尔。

问及今人：可知王府池边昔日曾有郭翊郭进士乎？大多一脸茫然。笔者思之，缘由有二，其一，郭翊四十无子，兄弟皆不学。其二，民国《续修历城县志》本传，将其故宅写做“王庙街”，使得今人未将郭翊与名泉胜处濯缨湖即王府池子联系起来。其实，王庙街即王府池子街，因街上有庙，故称。道光年间济南诗人周乐便有《访金寿泉于濯缨湖上寺中》诗，是为证也。而笔者撰写此文，亦只为唤醒今人对这位堪称济南文化符号的先贤的历史记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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