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云峰/摄 钟山石窟内景 周华诚/摄 ◎周华诚 护佑 一脚踏进洞窟。人静。心清。肃然无语，落脚缓缓。 生怕惊起什么——惊起什么呢？厚重的灰尘还是斑驳的颜料，千

陕北腰鼓索云峰/摄

钟山石窟内景周华诚/摄

◎周华诚

护佑

一脚踏进洞窟。人静。心清。肃然无语，落脚缓缓。

生怕惊起什么——惊起什么呢？厚重的灰尘还是斑驳的颜料，千年的时光还是那些塑像中的人物？

这是陕北，大地苍凉，钟山巍然。此山位于子长县西十五公里处，远望如巨钟倒扣，故曰钟山。与南方诸多名山相比，灵秀奇峻险幽，钟山皆不如也。只待走近才知，此山南麓有寺有石窟。寺曰普济寺，窟曰万佛岩。此窟万佛，历唐、宋、金、元、明、清千余年凿建始成。至元初，大小石窟计十一处，塔与寺占地三百六十垧，僧人五百余。规模宏大，气势雄伟，方圆百里无出其右者。

清道光年间《安定县志重修石宫寺碑》载，此地原有中殿、十王殿、明王殿、金刚殿，又有万佛楼、钟鼓楼、三官楼、观音阁及禅室方丈。所建雕梁画栋，十分壮观。惜乎后毁于兵燹。除正殿石窟外，尽成废墟。

遗存下来的石窟万佛岩，长方形，内中二百多平方米，宽敞如一座宫殿。窟内正中，有三组石雕，主佛像是释迦牟尼三世佛，分别为过去世、现在世和未来世。主佛像左右，各立一尊侍协菩萨，坛基前后两排，八根接地连顶的方形石柱。石柱顶天立地。石柱四周及石窟四壁，均密无间，刻满浮雕，大小佛像不计其数。这些佛像皆是妆彩，金碧辉煌，历千年而色不变，其情状震撼人心。

寺毁，人散。数百年间，惟留石窟佛像，于苍茫大地间静默。

多少年后，村庄里三五少年追逐奔跑，钻进山洞捉迷藏。那确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夏日酷热，洞中清凉异常。少年与小伙伴钻进山洞去嬉闹。山洞有好几间窑洞那么大。那一日，少年刚要进洞，便被奶奶一把揪住耳朵——疼，真疼。

跑，跑什么跑！

奶奶说，这是什么地方，小娃娃怎可以嬉闹乱跑！

少年疼得龇牙咧嘴，哇一声哭出来。

奶奶说，你还哭，在这里，不许哭！

少年被奶奶拉出去了。此后，再不敢随便跑进这洞里喧哗。

又许多年。一大帮红卫兵，肩扛洋锹，手握铁钎，进得洞去，说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是四旧，要破。早就谋划好了，他们要把佛像雕塑全部铲除，把牌坊石碑尽数捣毁。

一群人举起铁锤洋锹正要下手，突然一条大蛇，吐着芯子从山洞角落里游出来，大家吓得大呼一声：“有蛇！”一个个扔下手中器具，慌不择路，狼狈逃出洞去。

又有一天，这群人不信邪，扛了枪，拿了刀，啸聚重来。这一回，他们相互推搡着进得山洞，正想大肆破坏之时，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什么原因，突然一把枪走火。枪响，电光石火，众皆目瞪口呆。醒悟过来，大家再不敢妄动，退出洞去。

钟山石窟能完整保留至今，令人惊讶。

又许多年后，来了专家学者。他们做了大量考证分析，最终认为，钟山石窟，是“中国最早的石窟群”，“全世界罕见的石窟”；其历史与艺术价值，不在云冈石窟、龙门石窟、敦煌莫高窟之下。年，石窟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保单位。

冥冥之中，是什么在保护着它？却无人知晓。

村夫野老口中只是说，万佛岩幸哉，下有灵蛇，中有洪水，上有神明，层层护佑。

我却深觉，所谓神明，并非多么神秘的力量，恐怕呼“有蛇”者，乃一人；放空枪者，又一人；揪耳朵者，再一人。不过是许多人，心存一丝敬畏尔。

人生天地间，头上三尺有神明，神明是不是也在看着我们？

糜子

看起来像水稻。

我在江南种了一片田。田里有水，水中有天，水中也有稻子。春天播种，夏天抽穗，秋天收获，土地上庄稼千年不变地生长。

但是在陕北子长，我也看到一片庄稼，像是水稻。觉得亲切。但又惊讶。这皇天后土，没有水，如何有水稻！

地里有一位老农，执一柄锄头在间苗。远远地，他站在黄昏里，苍老沉静，如一尊雕像。

我走进那些庄稼里去，走到老农身边。我蹲下来观察那些庄稼，并向老农打听。我说这是稻子么。

他说是糜子。

原来是糜子。谷子那个糜子啊，上呀上了场。

这是两条山脉中间的一大片土地，中间有几棵大树，大树的一侧有一条河。河已经干枯。但是大地上的绿色，居然那么浓重。

老农说，这些糜子能生长得很高，最高的可以达到一米六。到了盛夏，整片整片的土地真的就如同青纱帐。到了深秋，大地变黄，人走进去，就会被无边无际的金黄所淹没，就会生发一种大气的浪漫。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般雄浑，那般苍凉，那般厚重的庄稼。

我仿佛看见几千年前的先民在这片土地上刀耕火种，一步一步告别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一步一步走向今天的文明。

我查过了。五谷，古代有多种不同说法，最主要的有两种：一种指稻、黍、稷、麦、菽；另一种指麻、黍、稷、麦、菽。

现在你走到街上，随便抓住一个人问他，你认识五谷吗？你分得清稻与稷、麦和菽吗？

我估计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的。

老农姓徐，子长人。他的脸上，有陕北大地一样的安宁。

说书

第一次见到说书人。

骄阳似火，炙烤大地。我们登山。在将军纪念园，遇说书人贺四。

一把三弦，一只快板；十万军马，一场大风。贺四一张嘴，把我们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心旌神摇。

贺四声音不高，周折起伏，他说物，那物便是活的，左奔右突；他说风，那风便是活的，无孔不入。

“噗出！扑出来一股风，刮得飞沙走石眼难睁，刮得大黄风小黄风，儿马风，叫驴风，圪里圪崂刮得老黄风就地扭的是鬼圈风咯林咯啦刮的山鸡风。嘿里嘿廊刮的母猪风。哞哞哞刮的咆牛子风。沟里进来是溜沟风，畔上刮上来蹿畔风。大山刮得没了顶，小山刮得平又平。刮得大树拔起根，小树一刮影无踪。刮得磨盘啪啪掼烧饼。刮得碾轱辘嘟噜嘟噜耍流星。拦羊娃娃在山中，一风卷在当羊群。大羊刮得翻滚龙，小羊掼成些肉煎饼。拦羊娃一看吃了惊，双手把个绵羊头抱定。哪他娘刮来些这号风，今把老子一风就能刮穷……”

那声音，连模仿，带叙事。仿佛一场龙卷风入屋，万物冲撞，混乱不堪；仔细听，这个盆那个锅，这个石头打那墙，羊儿叫，马儿跑，什么声音也都听出来了。贺四手中执那个快板，打、刺、砍、劈、拍、顶，除此一物，惟一口一舌，再无其他。

别说以前乡间，天黑之后，无甚娱乐，一场说书可以把人魂都勾走。便是今天，走南闯北的人什么稀奇事儿没有见过，但与贺四面对面，心就乱了，神就飞了。

说书果真勾魂。

几十年前，贺四也是被说书人勾走的魂。

家境贫寒，上到四年级不得不回家放羊。岁，一个偶然听到艺人说书，大为震惊，失魂落魄，于是拜其为师，从此踏上了说书不归路。

陕北说书，是说唱结合，以唱为主。起源于隋唐，兴盛于北宋。虽说历史久远，但说书到底还是贱业。以前多为盲人操持，养家糊口。家人于是强烈反对。拦啊，拦不住。贺四不管那么多。就是喜欢，就是过瘾。

有人来串门，他即兴编一段，大家听得满堂彩，他乐得笑嘻嘻。没有人串门，他去串人家门，说上一段，他就高兴。

贺四记性好。很多故事，只要听一遍，他就记得八九不离十。再稍练习，就能把故事前前后后背下来，表情曲调惟妙惟肖。贺四跟老师学说书，前后不过五十天，却成一辈子操持之事。

现在呢，贺四出名了。上这个那个舞台，捧回这个那个奖。最高的奖，是全国牡丹奖的提名。但说到底，那些奖项有什么意思，都不如说书本身有意思。

贺四徒弟近百人，足迹遍布陕北数十县。这就更有意思了。这些人穿行在大地上，就是风：国风。是从诗经中走来的人。

我记起在子长听到的唢呐。

吹唢呐的人，站在山坡上，站在天地间。吹出热烈，吹出高亢，也吹出悲凉，吹出慷慨与激昂。

有时我们听不懂他们吹的是哪一曲，唱的是什么事，但是那唢呐一响，那声音裂开空气，震荡在天地之间，没来由地就叫人落泪。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

子长唢呐，登上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也走向世界去演出。这些土里生土里长的农民，去到英国，参加爱丁堡军乐节演出；奔赴俄罗斯，参加那里的表演；还去维也纳，去一个一个他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语言是不通的。

生命的力量是相通的。

谷子那个糜子呀，上呀上了场。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大风刮起来。唢呐响起来。秧歌扭起来。人就那样活着。活出大自在，在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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