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写生

九千

在陕北无数次的采风写生，储存了太多的情感经历。

那年中秋已过，美院兴国寺的大门口，梧桐树的黄叶已经开始凋落，我背着行囊走出校门，乘长途大巴车直奔延安。

正是陕北黄土高原农人劳作收获的季节。听说砖窑湾镇庙湾村有一个剪纸能手高金爱，我在延安稍作逗留后便在一个爱好画画的后生的带领下，骑着自行车撩开黄土浮尘奔向这个距延安几十华里的村镇。

高金爱大娘和老伴住在村头一处阳坬的土坡上，门前有一棵槐树，进得窑洞，正值饭时，由于窑洞里光线太暗，我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就听到一句“吃不”？两位老人正在一口大锅前忙活，我定睛一看是荞面饸公式，昨晚在后生家吃的是大刀剁荞面，筷子般粗细，我的胃不好，食后整宿支棱在肚子里不得消化。安塞这一带盛产荞麦，多数人家以此为主食。荞面适合荤汤搭配，当地菜蔬少，荤腥更少，调制酸汤加点辣味而食，则为家常便饭。高金爱老两口见我不吃，显得生疏，不再言语，我想初次见面，不好多打扰，就问了村长家的路，退了出来。

爬了一段斜坡到了村长家，村长二话没说就拉着我上了炕。陕北庄户人就是这样，话不多，实在。不一会，黄米饭、土豆南瓜、酸菜上桌，这是村长招待远方客人的茶饭。饭后村长把说书的叫了来，村子里三三两两的来了不少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蹲在脚地下，村长把油灯点亮，说书人拨愣着三弦，左腿上绑了快板，上下互动，口中念念有词，说唱开来……我画着速写看着窑洞里亮着眼睛的人们，三弦的曲调穿过山村夜晚的寂静，弥散在空旷的黑夜里。

在陕北人的生活中，听陕北说书是司空见惯的，但多数只在庙会或者是逢年过节时才有。大都是盲人说书，有团队式的几人组合，还有一个人身上绑了许多乐器同时响动合奏的，人们不光是听传说中的古今趣事，更多地被艺人一人多能的高超技艺所吸引。今天如此自然随意近距离观察接地气的说书，在我的经历中还是头一次，尤其还是村长为了欢迎我而专门安排的，因此这一画面被牢牢地定格在我的内心深处。

当晚散场后，我被安排住在一光棍的窑里歇息。随着脚下忽高忽低，在黑黢黢的天空下跟着光棍进了他的窑洞，炕上的被子脏污油亮，分辨不清是什么颜色，炕头一个大铁锅里黄兮兮的好像还套着一个锅，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常年不洗所积成的锅巴，这让我想起了一则懒汉的故事，没想到今天遇见了。

记得睡前和衣躺下，被子只盖到下半身，已是深秋，山里早晚温差大，光棍一人烧火少，窑洞门窗虚掩，未等天亮，我已在寒冷中苏醒，原本盖在下半身的脏被不知何时到了头上，我速速爬起来，拿着相机和背包走出窑洞。

晨起，山沟里罩着一层青灰色的薄雾，太阳没有出来，大地犹如还在睡梦中一般深沉，我踩着小道爬到山梁上望着远处的晨曦发呆，心底渐渐泛起遐思。这时，山对面远远的梁上，一条大黑狗朝我狂吠，山里的野狗看到生人攻击性很强，如果防犯不当，没有主人的情况下是很危险的。正当我疑惑之时，感觉到有股风朝我吹来，我本能的顺着山坡跑到一个院子前，顺手抓了地上晾晒的高粱秆，就势横扫过去，那黑狗止住冲动，山里的狗，只要看到人弯腰拾物，便不敢扑咬，仅呲着牙低吠着和我绕圈，正在危急之时，一农人挑肥路过，喝住了那狂野山犬。

由于寒气和惊吓，我发起烧来，躺在村长家的热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热炕把我如烙饼似的翻了几个身，睡梦中，我看到满窑的剪纸，窗户上也都贴满了，有“喜上眉梢”“多子多福”“老鼠娶亲”恍恍惚惚间有人要从窑洞的墙上把这些剪纸揭了去，我急切得手忙脚乱地挥舞着手臂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口渴中，村长的婆姨给我喝了一大马勺水，又不知睡了多久，烧渐渐退了。村长看着我说：“好了，热炕治病，呵呵。”

第二天，我在村子里仅有的小卖部买了一把剪刀和几张红纸，告别了村长来到高金爱大娘家。老人家又和好了面，一定要我吃了饭再走。我把剪刀和红纸递到她的手上，我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礼物。老人家拿着我送的剪刀，非常高兴地向我念叨着她剪纸的经历，她是山西临县武家沟村人，从小家境贫寒，远嫁到庙湾这个仅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大娘性格开朗，心灵手巧，用剪纸打扮着她的生活，她只是靠着心中的模样信手而剪，没有想过太多艺术的问题。大娘翻找出她的一些剪纸，摆到炕上叫我看。她喜欢剪动物，老虎狮子让人在威风扑面的形象中感受到稚拙浑厚、简朴概括、整体大气的夸张形态。大娘说剪老虎要“头一斤身八两”，按这个比例剪的老虎才好看哩。大娘说，去年她和其他几个剪纸能手被请到中央美院的讲台上，第一次出远门，还到天安门照相哩，说着指着一个相框里的照片给我看。

我此行确实有点慕名前来的意思，大娘不停地说着：“好哇，好哇。”那一阶段，我在学习版画创作，对民间剪纸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试图从中汲取营养。陕北剪纸整体上粗犷大气，朴素单调而深沉的黄土地生发出无尽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许许多多的民俗、民情、民风、民谣通过剪纸这种简单的艺术形式承载表现出来。民间艺术就是这样的存在方式，与生活息息相关又置身于生活的环境之中，创作者不为名利，率性而为，但却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和感染力。

我脑子里胡乱想着，不知不觉中下了一道坡，过了一道河，爬上了土坡走到公路边的一棵树下，回头望去，只见山梁梁上老大娘的身影在逆光下远远地仍然伫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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