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飞屋”

清明节到了，我就像个失去双亲的孩子，看着卡通电影《飞屋环游记》情不自禁就想到了长眠于黄土之中的父亲和母亲。《飞屋环游记》中的卡尔老先生年过古稀鹤发慈颜，一脸的沧桑又是一味的专注，那种饱经风霜雨雪的知识分子特有的坚韧与古板神情很像我那耿介固执的父亲。只不过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一生拖在身后的那间沉重“飞屋”，并非是我们全家的住屋，而是他深深钟情着的事业——陕北山区水利建设。是那没完没了的翻山越岭中的踏勘、测设、绘图、施工，是一年四季没始没终的同民工一起忍饥受累的拦洪、提水、筑坝、修渠，是没日没夜地在黄土沟壑中繁忙的水利工地上餐风露宿、煎熬奔波的情形。是的，那一切的一切，就是亲爱的父亲一生牵挂、痴爱的“飞屋”，是他每时每刻、分分秒秒用坚毅、辛劳、心血和汗水，用美好的愿望与沉重的责任编织并提升到蓝天之上的一个理想的佳境。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弓腰拖着他的“飞屋”，行走在陕北黄土高原那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行走在千沟万壑、悬崖峭壁间，行走在烈烈寒风炎炎赤日下……无论是多么的苦和累，总是沉默地咬牙挺着，从来没有听他喊过一声苦叫过一次累。父亲生活的那个年代，是普遍盛行“牺牲奉献”的，是一味强调“精神至上”的，那时侯的物质待遇之差，如今的人们

断然难以想象。真正要求你是吃进草去，挤出的必须是纯而又纯的奶。当时，像父亲那样的高级工程技术人才，一个地区掐着手指也数不出几位，但是同样也免不了忍饥挨饿，以至双脚浮肿得穿不上鞋袜。而这些对于父亲似乎很无所谓，无论生计多么艰难，无论工作的负担有多沉重，他都像一头忠实的老牛，埋头鼓眼兴致勃勃地牵着自己的“飞屋”奋力前行。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的品格，就像陕北黄土山下掩盖的岩石一样，总是那样忠于职守、默默坚守。“无怨无悔”仿佛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共同写照，尽管作出了几乎是全部的努力和奉献，经历了难以言说的千辛万苦，但他们从不觉得自己有功或吃亏，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让世代被干旱困扰的农民耕种的旱地都变成旱涝保收的良田，把陕北山区世代靠天吃饭的传统旱作农业，变成高产稳产的灌溉农业。这就是父亲心中的“神仙瀑布”，就是他拖着的“飞屋”所要抵达的天堂仙境。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从我很小的时候，甚至当我还没有出生，父亲就已经弯腰曲背，开始了他漫长而艰辛的奋斗历程。背负“飞屋”的他一路走来，神情是那样的专注，秉性是那样的坚毅，胸怀远大的理想不顾一切地奋勇前行，这多么像眼前为爱情而不顾一切的卡尔先生呀。我和我年轻的朋友们看

到这里，都感动得泪流满面。是的，并不见惊心动魄，并没有感官刺激，只是那一种情节简单的虔诚姿态，就令人感动不已。人在任何时候都得为自己寻找到一个生活下去的理由。卡尔先生的理由同我的父亲一样，就是那一份恪守了几十年的难分难舍的挚爱，这该是多么的动人。由于同逝世的妻子艾丽年轻时的一个浪漫的约定，孤独失落中的卡尔先生为自己找到了独自继续生活下去的理由——把他们共同居住了几十年的小屋搬到那个理想中的天堂般美丽的瀑布边上。于是，年迈的老人突发奇想，他用许多轻气球把小屋提升到天空，开始了他的漫长而艰辛的冒险环游。行进中，卡尔先生对爱情专注不二的目光，完全就像父亲对理想义无返顾的神情。那是心灵中的热情透出的火焰，在暗夜之中能够给人以温暖的指引；那是心田里的激情涌出的甘泉，在干渴的沙漠里滋润着你的心田。狂风暴雨来临，电闪雷鸣侵袭，卡尔先生毫不畏惧从容拼搏……这多么像父亲的顽强身影！我真切地记得，那奋不顾身的热情与激情，就像烈火一样，曾经在风雨中拼搏的父亲胸中燃烧。

那种理想的火焰是炽热的，更是灼人的，能够融化一切私欲……同样，父亲也像眼下的卡尔先生一样，是以生命和健康作为抵押而放射出这人性高尚夺目的光与热。那种精神状态与人生追求，如果放在当下这个过分关照“人的自然属性”和“私秘感受”，过分看重满足人的七情六欲和功利得失的年月里，人们是很难理解很难想象也很难接受的。然而，那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讲，父亲同卡尔先生的追求似乎又是不尽相同的。但对自身理想与感情的忠贞而言，他们忠诚笃厚的心灵又是相通的。

父亲的“飞屋”，就这样在蓝天上游走。一生不会唱歌更不会作诗的父亲，那就是他理想中的兰花花，那就是他睡梦中的信天游。他就如同眼下的卡尔先生，弯腰曲背，汗流浃背，一路崎岖不平、险象环生。然而，无论如何总是目不斜视，寻觅仙境。由于过于痴情，他们共同都忽略了自己也忽略了周围别人的存在，正像卡尔忽略了立志“热心帮助老人”的少年小罗，行进中的父亲也常常忽略了我们这个家，忽略了母亲的泪水叹息和我们兄妹的存在。

就这样，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像上紧了发条的寻找“天堂瀑布”的卡尔老先生一样，专心致志，不顾一切，日复一日地在干旱的黄土高原上努力奋进。他和同事、民工一道，精心地把一道又一道涓涓的细流拦截聚合成碧蓝色的水库，又把那一汪汪高原眼睛一样美丽的水库，用一条又一条玉带般的渠道连接起来，形成一片又一片的绿洲——那高原神话般的绿洲再被鳞次栉比的池塘牵起手，化作农民兄弟脸上永远的笑容和心中永存的幸福感觉……

这，就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的梦，如此动人而美妙无比。不光他一个人是这样，而是整整的一代人统统都是这样。因此他们对于自己的所谓牺牲奉献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更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父亲一生数不清的奖状和奖章，从来没见他悬挂和炫耀过。当走到生命的最后，他只是感到自己尽到了一个生命应负的责任。就像忠于爱情的卡尔先生，父亲始终以为自己不过尽到了一个山区水利工程师的责任。

眼下回想起来，父亲的晚年也不是没有遗憾。他的最大遗憾，并非是对母亲和对我们子女关怀不周、呵护不够，而是自觉自己测设施工的水

库和渠道还太少、库容和植被还很不理想，这是他亲口对我讲过的心病。讲着这个意思的时候，老人脸上显出黯然伤神的样子。当时他年事已高，双腿疼痛难忍，再也没有机会和能力在水利工地上奔波了，他痛苦地如同失去艾莉时的卡尔先生。

一个人，辛苦奋斗几十年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达到理想的“天堂瀑布”，这时候，他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继续拖着那钟爱的“飞屋”继续努力呀。谁都会遇到同样的情形，但是悲剧往往就在这时发生。在刚刚由工作岗位退下来的那一两年，父亲雄心勃勃想把自己几十年积累的工程经验撰写成一本书留给后人。于是他不顾病痛折磨，又开始了在学术领域中的翻山越岭、艰难跋涉。他把写成的一篇篇论文，认真地用蝇头小楷写在稿纸上寄给儿子。我看着那些文字，心中感动不已。父亲的第一篇论文在省内学术刊物上发表了，这对他的鼓舞作用无疑是巨大的。据母亲讲，当父亲看到我寄回的刊登着他的论文的杂志后，更是通宵达旦伏案疾书。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体力，也就在他老人家整天兴奋不已埋头苦干的时刻，严重的脑梗塞像妖魔一样悄然袭来，

使他失去了行动和部分的语言能力。这是父亲一生中遇到的最无奈的打击。那些日子，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目光里充满了焦虑和忧郁。当我独自一人陪伴在他的床头时，我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这就如同行进中的卡尔先生遇到了拦路的强盗。当我们目光相遇，父亲的眼眶里就会立即泪水盈盈。看得出，父亲心中的热情与激情依旧，理想的“飞屋”依然悬挂在头顶的天空中，只是在这一刻，那里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透出刀光剑影……父亲的“飞屋”在阴霾中飘摇，他的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无奈的忧伤。

卡尔先生的“飞屋”经历过种种的拦截与袭击，最终还是战胜所有的天灾人祸而抵达了理想仙境——天堂瀑布。这又使我想起父亲重病卧床半年之后医生已经宣布不治的情况下，他老人家竟然奇迹般地痊愈并顽强地站立了起来。经历过这次劫难的父亲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开始面对现实，放弃撰写论文的工作，每日健步行走在延安的街头。他性格变得开朗，兴趣广泛多了。每日早饭后按时到市内公共阅览室阅读报刊，然后绕城一周同每一位碰到的熟人聊天，然后回家把有趣的见闻讲述给母亲。有时他还同弟弟谈话交流，逗着放学回家的小孙儿玩乐。眼看年事已高的父亲终于从痴迷工作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随遇而安地开始了颐养天年的新

生活，我们儿女的担忧也就彻底消失。就像看到性情孤僻的卡尔先生，终于走出了失去艾莉的阴影，他放下悬在头顶上那沉重而又揪心的“飞屋”，同小罗一道欢天喜地地坐在马路边上数着五颜六色的汽车嬉戏，完全像个快乐无忧的孩童。陪伴了他一生的艾莉就像父亲为之奔波忙碌了一生的工作，在他心里不会忘记，但却不再为之而苦苦纠结。父亲最后五六年的生活也就是这样的安详、随意而充实。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间自己放不下的“飞屋”，都有着一个如同“天堂瀑布”一样的奋进目标。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为之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洒下了许多心血汗水，然而当我们不再有力回天，或者是步入了风烛残年，我们不必过于固执地让它没完没了地高悬在自己头顶。我们不应该也不可能忘记自己的事业理想，但最明智的选择也许应当把热情投向当下力所能及的新的生活，就像卡尔先生和我的父亲晚年那样，让“飞屋”成为动人心弦的记忆。

影片在欢声笑语里告终。我对父母的思念也在超脱中告一段落。我深深地爱上了高尚聪慧的卡尔先生，就像永恒地爱着我勤劳淳朴的父亲母亲一样。世间一切的记忆都会随时而淡，唯有美好的感情会长长久久留在亲人心中。就像那环游仙境的奇妙“飞屋”，一路走来总充满回味无穷的温暖与诗意。

●忽培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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