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看此花时

年轻的时候，曾经不着调地告诉别人：“我喜欢草，不爱花!”草的生存纯朴得近乎不讲条件，花是难伺候的主，再说那么短的生命路程，伤心常因花落起，不如不看不爱不管不问……谁知道过了40岁,变成了一个见了花就迈不动腿的人，花在我的心里和生活中,都占据了从来不曾有过的位置。

那一年买了一处有院落的房屋，主要看中的是门前的几块空地，房子是秋冬时节买的，春天一来，我就迫不及待地种花栽树，随后才实施装修，等9月份搬家时小院里粉月季妩媚，红月季热烈，牵牛迎风上架，大理花繁硕低头，秋菊也蓄势待放，这还不算3月份已谢的榆叶梅，五月花事旺过的刺玫瑰，我给友人发信息，“门前有树，树上开花，你来时我就坐在树下，我们说话……”

而为了门前有“树上开花”的意境，今年三月我从县城我朋友家的院子里刨来了一棵已有5年树龄的合欢树，换掉了已浓荫满院的老柳树，去拉树的那天，动用了吊车，工具车，还有林业工人和我的朋友若干，七八个小伙子合力才将带有巨大土根的合欢栽进原来柳树的位置。从县城装车走时，朋友笑言，“有送

的，有迎的，浩浩荡荡的，今天我像是在“嫁树”。把合欢“娶”回来的那些日子我就一直等它发芽，它没动静，清明过了，它不吭气，五一过了，它还沉寂，有一夜，有月光，看着回来时路边的紫槐都已绽放,合欢沉稳的像是睡着了,月光中我看枝杈上是否有芽苞长出,隐约看见有突起,但又不确定,我搬来了梯子,打着手电筒上去看,哈！它行动上了!跳下梯子我对先生说,确定活了,我还担心它大树移栽栽不活呢。随后不久，小区开始整修地基，我的院子被挖了几米深的大坑，合欢所在的位置成了“孤岛”，我担心刚缓过来的合欢根系裸露在外生长受到威胁，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工人，保护好我的合欢，不要伤着它，它还在恢复期，但是，三合土还是一层层地垫在合欢的根的周围，那些白灰会灼伤合欢的根，我生工人的气，每天上班走之前都要认真嘱咐他们一遍，哪倒黄土，哪倒三合土，但是工人们都只是笑我。8月初这合欢竟然毛茸茸地开出粉色的花朵，

枝头沉沉的斜掠过我的窗前，没有几天就粉花绿叶一整树，像有无数只长着粉色绒毛的山雀跃上枝头！远山如黛，天空湛蓝，几只高飞的鸟伴着空寂的风在飞，先生躺在星期天的床上枕着手臂说，过来，这个角度看窗外，看合欢，美。我拿着相机趴在二楼的窗户上正在拍照，我说，不过来，我这样看也很美。先生就说，笨，有一种人是笨死的，你将来就是那种死法。我递给他相机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看我拍的合欢，你看，将来死也是美死的！

为了院子里的花，那些日子我和干活的工人生了不少气。清明前，父亲突发脑出血再也没有醒来，料理完父亲的丧事，从县城返回，邻居马阿姨说，前两天你爸爸还问我要了些“红薯花”籽，说上延安后要种在你的院子里，唉,人现在走了，花籽还装在袋子里没来得及拿……我流泪拿了那些花籽,分别种在院子的六个醒目的位置,地基整修开始后,这些花更不比合欢的命运,工人就要铲掉,我坚决

不让,实在保不住的情况下,我又进行移栽,在我原来种菜这次地基整修不动的地方把菜拔掉,把花移栽过来,即使这样,那些粗鲁的、不懂人心思的工人,还把一根根钢管压在了我想办法保护的父亲要种的花上,花枝压断,根茎裸露,下班回来看见,我火窜至脑门,下着大雨,我把工人搭塑料布压坏我红薯花的钢管一根一根扛起扔下深坑,我想起出门买东西就再也没回来的父亲，一边哭一边扔,满身满手都是泥水。先生呵斥我,往回走!犯糊涂了不是？让邻居看到像什么话。我没理他的话，搬完钢管用胶带缠住压折的花茎，重新培土并支了架子，后来花还顽强都活了过来，粉色，大红开了满院，过两天就是农历的十月一，我要给父亲去送寒衣，我会把这一季里最后的这些花朵编成花环，和寒衣一起送到父亲的坟前。

想想当初那么武断地下结论说“不喜欢花”，那真是年少不懂事。灯下翻看这些年的照片，山野里野蔷

薇灿烂我站在寿峰的空谷里笑靥如花，采访的途中，绵延百公里的路上，志丹一路鲜嫩的黄花丛里，吴起成片缤纷的满天星中都有我和友人喜悦的定格，乐游塬的青龙寺里樱花玲珑如诗，女儿说：妈妈，这现在开樱花的地方就是李商隐当年“驱车上古塬”，感慨“夕阳无限好”的地方，可我看到的却是“春色无限好啊！”我说你来看此花时多大，李商隐多大？你什么心情他什么心情啊。什么时候起，开始热爱花，珍视花我也不知道，包括有人说桃花轻贱，牡丹俗气，我都不认同，很反感。就像黛玉宝钗各有各的美，非要分出个你高我低，不是心里暗就是找别扭，有什么必要呢。前些日子到吴起，在大吉沟森林公园里，雏菊们尽其所有地展示自己，我坐着电瓶车就走不动了，抱一抱这捧粉紫的又发现一束纯白的晶莹，黄的还娇贵呢！还有蓝色的在远处矜持着，哎呀，完了，我得和每一种颜色的花都合个影，朋友给我拍着照片调侃我，要是遇上的是男

人，哪能见一个爱一个呢？我说男人面前还是有定力的，花面前我还真难以把持。再说，哪里能遇到那么多的好男人呢？我说你看那些雏菊，那挤在一堆的可爱劲，从形状到颜色，就像是让你走到了法国普罗旺斯午后的小镇，宁静，朴素，自在，本真，生命中谁愿意去拒绝美好？一个画家朋友说我，你要搬新房，给你画一幅画吧，想要一幅什么画？我说，临摹一幅莫奈的《罂粟花小径》吧，喜欢罂粟花的惊艳和乡村质朴混搭的效果，即使罂粟花有毒，你不是也不能忽视它的美丽吗？画家说此言正确。

风吹日月多少年，花开花谢本无意，多年过去，起了变化的原来只是自己的心境。“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心底里更接纳几百年前王阳明唯心主义的感性。你来看此花时，花便不在你心外，那些天，遇到了许多棘手的事，在电话上回答牵心我的朋友，日月穿梭又从容，到这个年龄，在收拾那么多的残局的过程中，总是要想办法让废墟瓦砾上能开出花来。

●雷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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