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难时期读书

一个人的出身时间和出身地点，是个人的意志无法选择的。不过，这个严肃命题的最终结果对于每一个人而言，确实是至关重要的。

1962年，我的家乡经济状况很糟。这年秋天，在滔滔黄河和大夏河水的交汇地带，著名的刘家峡水电站大坝高高地拦起一片宽阔的水面，延伸到了我们村前。就在库区东岸一个极度贫困的村子里，包括我在内的十几个孩子相继出生。这些孩子一落地，母亲们都断了奶。

过了几年，我们都到了上学的年龄，可是，最后上学的还是没有几个人。大多数都半途而废。

当时，我们家面临的困境比别人家更大。母亲常年卧病，两个哥哥年龄还小。生产队参加劳动的劳力只有父亲一人。本来就粮少人多的家庭，我的出生更是雪上加霜。有一天，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哎！要是我们家老三再晚十年出生就好了。旁边的父亲一听就开玩笑说：“照你这么说，那干脆生在新疆或酒泉该多好！”那时，我们在新疆和酒泉都有亲戚，常常给我家带来食物，帮助我们渡过难关。

即使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父亲还是决定让我跟着大哥去读书。他说，与其闲在家里，不如去学校读书。从长远看，识文断字的人总是会有出息的。

1970年春季开学，我因凑不足5毛钱的学费没能走进学校而延误了整整一年。而村上和我同龄的好多孩子中王老四、马祥、古柏、菊花、尕虎、马良几个都去了学校。到了第二年新学年，家里用外奶奶资助的几个鸡蛋换来了5毛钱的学费，我又开始读书。去学校前的晚上，父亲叮嘱我，要好好学习，要跟上村子的几个好学生，还要超过他们。我心里暗暗记牢了父亲的话。

在读小学期间，我算是村子最守规矩的学生。在班上，我从来不和别的学生发生矛盾，努力做一个踏踏实实的孩子，自始至终得到了老师们的好感。我怕给父亲惹事，课余时间外班一些坏学生经常无理从我头上抢走帽子的时候，我都不敢去追打他们。

那时，学校里总有一些好老师。一个叫赵永霞的老师令我至今难忘。她像慈母一样，总是和风细雨，用她那充满磁性的声音教导我们要好好学习，长大为家乡、为国家作贡献。她喜欢表扬和鼓励学生。在她的数学课考试中，我总能得全班第一。每次上课她都叫我的名字，说我是一个特别踏实的学生，作业清秀隽永，考试从不马虎，这样的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要求大家都向我学习。有一年冬天，我穿得很少，也确实感到冷，被心细的她看见了，下课后，她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

一进门，她说：“孩子，你冷吧？来，把我的这件旧毛衣先披上。”说完，就把一件咖啡色的毛衣裹在了我的肩上。

我去乡镇读初中的时候，赵老师被调到了别的学校。那时候我们还小，除了读书，别的事情了解的不是太多。赵老师究竟调到了哪里，我们最终还是不知道去向的。再后来，我们听说她退休了。等我参加工作以后，我又多方打听，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赵老师的任何消息。后来的读书生涯中，我又遇到了很多好老师。现在回想，人的一生其实最幸运的事莫过于碰到一些好老师。

那时候，人们总觉得孩子读书与挣钱的距离太遥远了。有文化的人和农民之间暂时还没有明显的区别。所以即便送去读书，如果没有家长的远见和督促，大多都坚持不了很长的时间，坚持读完初中高中的少之又少。

当年，我们一起读书的7位同龄人，随着年级的升高，由于各种原因逐渐辍学了，最后读完小学的只剩下我和菊花两个人。

我听大人们说过，菊花的父亲早年当过兵，受过军队教育。这个老人向来重视子女的读书，不但主张男孩子读书，也让女孩子读书。可能是受家长这些先进的观念，菊花作为全村唯一的女生，就在那样的环境里读完了高中。

我和菊花一样，在父母的支持下读完了高中。1981年，高中毕业的我顺利考上了邻省的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家乡的高中当了一名数学老师。后来，我的两个孩子都坚持读完了大学。用今天时髦的话说，我们一家除了我年老的父母和小学毕业的妻子，我和孩子们接受了大学教育。

遗憾的是，菊花第一年考试，成绩没有上线。第二年、第三年菊花一直坚持复习考试，可是，每一次的考试对于菊花这个有着非凡毅力的农村女孩子大门紧闭。最终，菊花年龄也渐渐大了，她忍受不了村里人们的闲话，失去了信心，放弃了考学，结了婚，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时光荏苒，岁月沧桑。

几十年的岁月飞驰而过。今天，我们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回头去看我童年的小伙伴们，每个人的境况在岁月的剥蚀中越走越远，每一个人都被岁月锻造成了一个个完全不同的人，在生活这个舞台上诠释属于自己的角色。

就说我的隔壁王老四吧，现在早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膝下儿孙满堂。但是，后代里没有一个读书的。几十年下来，他只会一样生意，骑一辆自行车在满川道贩鸡娃、贩羊皮。兰驼和电动车出现后，他相继换成了这些先进的交通工具。两个孩子常年在拉面馆打工，一直住在一院面积很小的院落，房子也很窄小。每次回家，我们两个少不了要凑在一起，聊聊过去，聊聊家常，他倒是对目前的日子却很满意。

古柏后来通过自学当了一名山区学校代课教师。用十几年的工龄最终等来了一次转正的机会。目前，在一所偏远的小学任教，日子过得倒也殷实，国家月月按时供给的几千元收入在本村来说还算小康。三个孩子中一个读书成功，当了一名基层公务员，另外两个早已结婚生子。

马祥半路辍学，几年后也结婚生子。后来半路出家当起了泥瓦工来养家糊口。不料时来运转，碰上好年月，挣了一大笔钱，在原有的老土房旁边盖起了一幢砖木小洋楼，被下乡领导发现，当了全村的带头致富典型，在全县树起了榜样。后来入了党，当上了村支部书记。文化虽然不高，书记倒也当得实在，村民为其竖起了大拇指。

同学马良，时运最不济。早早辍学在家，跟着父母干农活，子女都没有读书。十几年下来，祖上留下的几间茅屋东倒西歪、行将垮塌，但无力修缮更新。眼看村里外出闯荡的一个个小青年盖起了大瓦房，他越发坐不住了。一个偶然机会，被砖厂邀去为人拖砖坯，勉强养家糊口。可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后来，有人动员他贷款养鸡，但谁料遭遇了一场鸡瘟，一夜功夫，养鸡场鸡飞蛋打，从此，他的精神受到刺激，变得少言寡语。

故乡的土地本身就很贫瘠，但是黄土能容纳所有的种子。只要这颗种子是有生命的，只要我们在春天的时候，把种子撒播到黄土那湿润的深深的皱褶间，给它湿度，给它水分，给它耕耘，那么，这颗希望的种子总有开花结果的日子。

活人半辈子，我还是认准一个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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