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地质灾害防治专家殷跃平
专家名片
殷跃平,国际滑坡协会副主席、国土资源部地质灾害应急技术指导中心副主任、国土资源部“4·20”芦山强烈地震前方指挥部负责人。作为国家汶川地震专家委员会委员,次生灾害组副组长,全程指导四川震后地质灾害防治工作,指导解决绵竹清平文家沟处置等世界级地质灾害防治难题。
□本报记者 胡彦殊
两年多前,四川遭遇“5·12”汶川震后特大山洪泥石流灾害,记者曾采访殷跃平。他说:“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地质专家要敢于承担责任。”鲜明的风格让人印象深刻。“4·20”芦山强烈地震后,各个层面对地质灾害防治高度关注。汶川特大地震后采用的地质灾害处置方法这次是否适用?汛期即将到来,能否立即开展应急治理?各安置区域是否安全,是否需要整体搬迁?地质灾害会持续多长时间……政府抗震救灾、灾后重建决策需要地质专家对这些棘手问题给出明确意见。
在芦山地震灾区现场踏勘一周后,面对本报记者,殷跃平一一作答。
关于地质灾害发育新特点
●芦山地震后产生的地质灾害像四处流窜的“土匪”,隐蔽性极强。
●仅靠简单排查,很难准确识别隐患点,必须上地质勘查手段。
记者:与汶川特大地震后发生的地质灾害相比,芦山地震后发生的地质灾害有什么新特点?
殷跃平:打个比方,如果说汶川特大地震后的地质灾害防治是要打一场点多面广的“正规战”,那芦山地震后的地质灾害防治就是要打一场点多面广的“游击战”。“正规战”与“游击战”的区别在于我们面对的“敌人”不一样——
前者面对的“敌人”是成建制的“正规军”。汶川特大地震后发生的地质灾害规模巨大,比如大光包塌方体有10多亿立方,文家沟绵延几公里。这些地质灾害显性条件好,我们讲满目疮痍,在地质学上看,说明这些地质灾害比较容易被发现。
后者面对的“敌人”是四处流窜的“土匪”。芦山地震山体受损相对较小,加上灾区植被发育较好,使得地质灾害隐蔽性大大提高。
小型的飞石和较大的滚石多,特别是在芦山到宝兴县城沿线,你不知道石头会从哪片茂密的树丛中飞出来。我们一行的6辆车有4辆被飞石砸中过。这条路是芦山通往宝兴的咽喉要道,“土匪”的扰袭,对过往车辆行人危害巨大。
泥石流沟的未知性大大增加。汶川特大地震作用力大,往往整个山坡被抛出,留在山顶的大量泥石流物源较易识别。此次地震作用力相对较小,山顶的山体松动,但未垮塌,这对物源量的准确判断带来巨大难度。比如宝兴县城背后的冷木沟和较场沟两条泥石流沟就是这种情况,它们不是芦山地震后新产生的,但它的启动条件、危害范围却在此次地震后发生巨大变化。
对付成建制的“正规军”,尽管其规模大,但我们对它们的实力、兵力分布都很清楚,能有针对性地调兵遣将,聚集优势兵力,集团作战消灭它们。
对付四处流窜的“土匪”,因其实力较弱,只要找到就很容易一举歼灭。但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它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记者:震后,四川省派出500多名专业技术人员开展地质灾害应急排查,发现大量“土匪”。截至目前,在雅安等9个市州共排查出地质灾害隐患点9000多处。
殷跃平:除提高调查精度和增加技术人员外,这次还上了一些有针对性的手段。“排查”对迅速了解地质灾害发生概况作用很大,但仅有排查是不够的,特别此次地震后的很多地质灾害隐蔽性很强,仅凭肉眼观察和飞行器航拍很难准确识别。因此,我们在排查的基础上,还对一些重点区域进行了地质调查、勘查,就是要上钻探等地质手段,这样一套科学程序做下来,漏网的“土匪”就很少。当然,因为时间紧迫,我们只能根据轻重缓急分期进行调查、勘查。
汶川特大地震后的地质灾害排查是以县为单位,此次排查是以乡镇为单位进行小流域排查,精度大大提高。
做加法的同时,也要做减法。通过工程措施和避让搬迁等手段处置后,不少隐患点能及时消除,保证把人力物力财力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关于地质灾害防治新思路
●全能“特种部队”执行“三边”任务——边勘查、边设计、边施工。
●不少灾害信息超出群众监测员经验和能力范围,群测群防需与高科技监测设备打配合
记者:在与“土匪”的具体作战中,战略战术较以往有何新变化?
殷跃平:我们明确提出坚持动态设计、信息化施工的原则。通俗地讲,就是在尊重科学的前提下,边勘查、边设计、边施工。就像遭遇“土匪”,如果还逐级打报告,它可能早就溜了或已造成危害。
科学地边勘查、边设计、边施工对地质队伍提出更高要求。以前是几个队伍分头完成,现在要一支队伍完成。此次震后开赴灾区的队伍都是三甲单位,勘查、设计、施工都是甲级资质。相当于派出全能“特种部队”执行一项综合要求高的特殊任务。
记者:对于单兵作战或是小股“土匪”,用这种方式可以理解,但“土匪”也有主力部队。
殷跃平:的确如此。比如宝兴县城周边的冷木沟、较场沟两条泥石流,还有芦山龙门乡到宝盛乡沿线分布的3处大的崩塌群都是“主力”。尽管是“主力”,但总体来看,处置难度不大。我们也同样坚持动态设计、信息化施工的原则。
不过也不轻松,一般而言,在汛期进行地质灾害,特别是泥石流沟的治理是兵家大忌,一旦拦挡工程发生溃坝,反而会加剧泥石流的危害。此前,无论是文家沟、舟曲等地泥石流沟的治理都是在汛期后进行。但对宝兴县城周边的两条泥石流沟的应急治理等不到汛期后,必须立即处置,否则可能重蹈舟曲的覆辙。
现在来不及系统治理,只能尽快在关键位置修建主体挡防工程。它需要大幅提高设计标准,优化改进结构型式。汛期过后再完成相应附属工程。
记者:应急的挡防工程很可能寡不敌众。所以需要发动广大群众群测群防。
殷跃平:群测群防在地质灾害防范上作用巨大,只有将广大群众调动起来,才能消除一些地质灾害隐患点的盲点。但它有局限性,比如舟曲泥石流就是教训,当时舟曲县城小时降雨量只有10多毫米,但是在后山小时降雨量已接近100毫米。这远远超过一般群众监测员的经验和能力范围。因此,需要进一步建立完善群专结合的监测预警系统。专业首先体现在监测设备上。我们正在对宝兴县城的两条泥石流沟配备安装先进的雨量监测设备和对泥石流进行可视化监测设备。
记者:上次采访时,您曾提到监测技术本身是很成熟的,但在山区使用还存在一系列适应性问题。
殷跃平:这几年,监测技术也在不断完善。这次用在芦山灾区的监测设备用的光伏电池,解决了电的问题;北斗卫星解决了信号及时传输的问题;红外线、激光等技术的引进,保证在夜里、大雾天气也能得到实时监测画面;再加上地声监测等综合手段的运用,使得我们对具体某一个泥石流沟或其它隐患点的动向可以清楚掌握,为转移避险创造条件。
但实际情况往往不这么简单。我们通常知道整个地区是地质灾害易发区、高发区,但不易准确识别具体的灾害点。因此,总体上看,更应该强调预警,而不是精确预报。不一定真正等到泥石流等灾害快要来时才启动避险预案,只要气象预报整个区域有暴雨,达到一定临界值,就组织群众主动转移,“宁可听骂声,也不要听哭声”。
关于地质灾害发展新趋势
●只要工程措施得当,可以防灾兴利,甚至化害为利
●地质专家提出的意见模棱两可,不敢拍板,政府就很难决策
记者:汶川特大地震后,不少专家认为,地质灾害可能会持续10多年。震后这几年,确实地质灾害高发。人们担心芦山地震后地质灾害也会持续高发。
殷跃平:不管是汶川特大地震灾区,还是芦山地震灾区,很多地方本身就是地质灾害高发区,加之地震造成山体松动,地质灾害肯定会加剧。但不能笼统地谈地质灾害将持续多长时间。单纯从灾害本身看,的确可能持续10年,甚至更长时间。但不应忽略人工干预的因素。
以泥石流为例,暴雨可能冲走一部分物源,如果采取有效的工程排导或防护措施,发生灾害的临界值就会越来越高,风险自然大大降低。无论从汶川特大地震震后地质灾害治理还是从三峡库区地质灾害治理来看,人工干预都是有效的。因此大可不必为理论上持续10多年这个时间概念恐慌。
事实上,国内有县城就是建在巨大的滑坡体上的,只要工程措施得当,就可防灾兴利,甚至化害为利。
记者:这对地质专家提出更高要求,需要承担更大压力。
殷跃平:是的。特别在恢复重建中,地质专家必须查清地质条件,确定安全系数,明确提出地质灾害威胁评估方面的意见。如果地质专家提出的意见模棱两可,不敢拍板,政府就很难决策。大灾面前,国家用人之际,需要大量敢负责的地质专家拿出明确的结论性意见。但这不是拍胸脯比胆子大,而是建立在一整套科学调查评估治理机制上的底气。
地质专家必须实地反复踏勘,否则容易得出模糊或概念化的意见。有可能产生漏报,带来巨大人员伤亡,不能动不动就用隐蔽性来逃避责任。也不能虚报,夸大灾害的影响,比如,从地质专家自身安全来讲,建议受地质灾害威胁的某地整体搬迁,风险最小,但这往往不现实,也没必要。
从长远一点看,随着城镇化的加速推进,地质专家更需要把工作做实、做细、做具体,为城镇化开辟更大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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