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桂林寻石涛——探访石涛早年生活轨迹

靖江王府 石涛石刻兰花图 湘山寺妙明塔 湘山寺中景□ 屯溪 俞宏理

石涛是一位划时代的山水画大家。他的绘画笔墨纵横淋漓，他的绘画理论博大精深，他的艺术思想惊世骇俗，不仅堪称清初山水画的一代宗师，而且对当代和未来的中国画的发展都是极具影响力的重要画家之一。石涛一生充满了传奇。任何一位画家都没有经历过石涛这样复杂多变的生活际遇和充满了矛盾交织的心路历程。

我认为，要读懂石涛，有两个地方最值得重视，一个是安徽的黄山——这是成就石涛的地方，作为黄山画派的代表人物是中国绘画史给石涛的基本定位；另一个是广西的桂林——这是诞生石涛的地方，作为一位旷世奇才，他的家族背影、幼年身世、童年成长包藏着太多的历史信息，有太多的不解之谜值得我们去探寻。我这一观点来自清初大诗人屈大均在石涛画的《种松图小像》边款上题的一首长诗。《种松图小像》是石涛的代表作之一，是1674年在宣城敬亭山麓种松并画有自己肖像的一幅作品，那年石涛33岁。屈大均在诗的开头说：“石公好写黄山松，松与石合如胶漆。松为石笋指天来，石作松柯横水出。”——这里首先突出了石涛与黄山如胶似漆的关系；诗中后面又写道：“师本全州清净禅，湘山湘水别多年。全州古松三百里，直接桂林不接天。”——这四句强调了石涛与桂林、全州的渊源。读这四句诗吊足了我的“胃口”。这位原本在桂林全州湘山寺清净修禅的小和尚，为何离乡背井四处飘零终老一生？其中有太多的秘密值得探寻，使我多年前就产生去广西桂林及全州湘山寺一游的冲动。2014年深秋，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短短8天桂林之行，使我对石涛出生及出家前后的经历增加了许多丰富的感性认识，由此理性地走进了石涛这位敏感、孤独、悲凉、狂野的绘画大师的心灵深处。

这次黄山与桂林首次“牵手”，是因石涛而结缘。我与董建、凌建民、何卫平、洪波、凌晓星、吕健君等黄山一行人出席了在桂林市博物馆举办的“一江一山赋丹青”桂林黄山两地艺术家作品邀请展，并参加桂林市石涛书画研究院成立的揭牌仪式。10月31日，我们乘坐的班机抵达桂林两江国际机场时已是晚上8点多钟，走出机场就闻到扑鼻而来的桂花的芳香。广西的桂花比长江流域要迟开一、两个月，因此我们到桂林正值桂花开放的季节，初来乍到就对这个以桂花树命名的城市有了第一印象的好感。

桂林方面早已派车在机场等候。坐上面包车以后，途中我就向桂林市石涛书画研究院吕玉林院长提出了访问石涛出生地靖江王府的请求。这一要求很快得到满足，11月1日，主办方派出桂林市精典艺术品鉴定有限公司朱国民总经理在陪同我们游览漓江冠岩景点及广西四大古镇之一的大圩古镇后，安排我们专程访问了靖江王府。我们从西华门（又称遵义门）进入王城，立刻感受到一股坚城深门的森严气息。城垣出人意料地保存得十分完整。经历了明清两朝的覆灭，还有太平天国、民国革命、尤其是抗战期间日寇对桂林全城的狂轰滥炸，以及“文革”的十年浩劫以后，王府还能保存得如此完整真令人不可思议。经导游介绍，这是全国至今唯一保存下来的藩王府。靖江王府初建于明洪武五年（1372），用了20年时间，1392年完工。比北京故宫建成的时间还早。王府按照朝廷对藩王府所作的规定构筑，城设东华门、西华门、正阳门、后贡门，城垣左建宗庙，右筑社坛，前为承运门，中为承运殿，后为寝宫，最后是御苑。从建成到明代覆灭，这里住过12代14位藩王。我沿着王府中轴线由巨大青石铺就的甬道，步入承运殿前的台基、雕栏与“云阶玉陛”，一边参观一边听导游讲解王府的历史。随后我在细雨霏霏中登上靖江王府背倚的独秀峰。独秀峰峭拔峻秀，相对高度66米，从山顶直劈山脚，是一座旁无坡阜的孤峰，从山脚看就像是王府的后屏风。登山的石阶即窄又陡。山上建有玄武阁、观音堂、三客庙、三神祠等。登上独秀峰顶举目四顾，桂林奇山秀水一览无余，不远处的伏波山、叠彩山与独秀峰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站在峰顶，我忽然想起昔日徐霞客的桂林之行，独秀峰是当年徐霞客在桂林城转了多日，走到眼前却无缘攀登的名山，心里不由得为这位明代大旅行家暗暗叫屈。《徐霞客游记》详细记载了明崇祯十年（1637）他在桂林的行踪，足迹曾五次走到靖江府独秀峰前。第一次，丁丑闰四月二十八日来到桂林城外，“遂入城，循城南去，宿于逆旅。二十九日从逆旅不待餐而行。遂西过都司署前，又西，则靖江王府之前甬也。”第二次，“五月初一日晨餐后留顾仆浣衣涤被于寓。余与静闻乃北一里，抵靖江王府东华门外。其东为伏波山，其西为独秀峰。峰在藩府内，不易入也。”当日看见藩王府北门正在结坛礼梁皇忏，置栏演木兰传奇。第三次，五月初四日早餐后，徐霞客在僧人引领下进入藩城北门，在礼忏坛的灵室见到正在准备为藩王主持忏坛的高僧，告诉他想登独秀峰必须启奏藩王同意才行，而当时藩王正登峰看忏坛戏台，诸宫人随之，故其他人不便登山。约他8天后再来。第四次，到了五月十三日，徐霞客一早赶到藩府独秀西庵，那位高僧却已入内宫礼忏去了，“登峰之约，复欲移之他日。”他只得先去阳朔，而后来此。第五次，到了六月初一，徐霞客打听到那位高僧因焚灵一事与藩王闹得不愉快，委托他启奏藩王批准登独秀峰一事变得遥遥无期了，同时又传言周边为流寇所围，“藩城亦愈戒严，余遂无意候独秀之登”，耽搁了一月有余，只得怅然而去了。

徐霞客离开桂林藩王府后的第2个年头（1638），朱亨嘉承袭藩王，成为第十二代靖江王，又过了4年，他生了一名男婴，取名朱若极，他就是日后名满天下的石涛。石涛有两方自己刻的印章：“靖江后人”和“赞之十世孙阿长”。第一方印表明他不忘自己是靖江王的后代，后一方印的含义则说来话长，需要费点笔墨解释：明太祖皇帝朱元璋的侄子朱文正，从小由朱元璋抚养长大，待他犹如亲生。朱文正长大后随朱元璋打天下，有勇有谋，屡立军功。尤其是在朱元璋大战陈友谅的著名战役中，朱文正固守洪都，也就是现在的南昌。陈友谅派大军围城，朱文正死守85天，终于得到救援而解围。接着朱文正派部将火烧陈友谅在鄱阳湖的水军，断绝陈军粮道，使陈友谅兵败身亡。朱元璋得到天下后不久，朱文正身亡，留下刚刚四岁的儿子朱守谦。朱元璋念及朱文正靖定江西的功劳，将其子朱守谦封为“靖江王”，洪武三年（1370）朱守谦到桂林藩邸就任王位，他是第一代靖江王。然而朱守谦年少轻狂，暴力专横，闹得民心鼎沸，朱元璋一怒之下将他废为庶人，将他禁锢在凤阳老家和南京，直到他死，才由他的儿子朱赞仪承袭靖江王位。当年朱守谦与九个皇子同时受封时，钦赐了20字的排行：“赞佐相规约，经邦任履亨，若依纯一行，远得袭芳名。”从“赞”字辈往下数到“若”字辈，正好10辈。这便是石涛谱名朱若极成为“赞之十世孙”的由来。

假如历史只是平静地延续，朱若极也许会成为下一位明代藩王。然而这位王子却没有这么幸运，他出生仅两年，大明王朝就天崩地裂了。清军占领了北京，1644年10月在北京宣告成立大清国。1645年清军直驱江南，不久就荡平了南京。这时明朝皇族的另一位亲王唐王朱聿健在福州称帝，国号“隆武”。与此同时，亲王鲁以海在浙江绍兴称“监国”，靖江王朱亨嘉也在广西桂林称“监国”，都宣称自己是明王朝遗产的监护人。这本来无可厚非，大明朝的亲王都是帝王家的人，对明王朝遗产都享有监护权。然而在福州的南明皇帝唐王朱聿健却极为恼火，觉得在咫尺之遥的广西桂林有人称“监国”威胁到他称帝的权威地位，于是在明清王朝更替之际上演了一出同室操戈的历史悲剧，举兵杀进靖江王城。靖江王朱亨嘉遭逢灭族之灾，唯独不满四岁的幼子朱若极被一位宫中小太监抱出，从兵燹战乱中逃生。这场意外，彻底改变了朱若极这位明代藩王幼子的命运。不过，在成为17世纪中国伟大的画家之前，恐怕接下来他在全州湘山寺的经历是最重要的机遇和转折。

11月5日，桂林市石涛书画研究院正式揭牌，我们黄山一行到场见证了在石涛家乡成立的石涛书画研究机构。石涛书画研究院设在桂林漓江西岸桥头，离石涛的出生地靖江王府不远，步行大约半个多小时。揭牌仪式后，我亲身体验了一番，细雨中步行沿漓江先经过象鼻山，桃花江在此与漓江汇合，过桥继续北行，经过双塔就来到正阳街。这条正阳街是条古街，现在看起来不起眼，显得狭窄，但它是从靖江王府主轴线上延伸出来的街道，南北走向，是桂林古城的中心。穿过正阳街就来到靖江王府的南门。正阳街有许多售卖桂林地方小吃的铺子，繁华热闹不减当年。《徐霞客游记》中有一段描写过这里：“遂西过都司署前，又西，则靖江王府之前甬也。又西，则大街自北而南，乃饭于市肆，此处肉馒头以韭为和，不用盐而用糖。晨粥俱以鸡肉和食，亦一奇也。”我不知道徐霞客品尝过的小吃现在还有没有，也顾不上询问，径直走到靖江府王城前。这已是此行我第二次来到藩王城，匆匆拍了几幅照片后便原路徒步返回。

11月6日，我们黄山一行人与桂林石涛书画研究院的同仁一道驱车前往全州县湘山寺考察。全州县在广西北部，与湖南接壤，是湘江的源头。古代称清湘县，明万历年间取开山祖师全真和尚之“全”冠以州名，改称“全州”。石涛作画题款用的最多的名号是“清湘”，正充分说明这片山水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在全州已经看不见由石灰岩突兀山峰形成的桂林一带特有的喀斯特地貌。清代屈大均诗句“全州古松三百里，直接桂林不接天”是指从桂林到全州有三百里之遥。现代交通大大缩短了两地的距离。目前的公路里程129公里，坐车不到半天就到了。在车上时我就在思索：当年那位宫中小太监带着不到四岁的石涛（朱若极）一路爬山涉水来到全州，是逃生偶然到此？或是肩负使命而来？我觉得第二种可能性很大，应该是靖江王朱亨嘉在面临满门抄斩的绝望时刻作出的无奈选择：他授意随身侍从小太监携幼子乘乱从边门逃出，前往湘山寺以求一条生路，保住整个王族的最后一点血脉。在我下车见到湘山寺后，更坚定了自己的这个推测。湘山寺不仅规模宏大，而且历史悠久，是唐代高僧无量寿佛全真和尚创建，有1250多年历史，宋代便成为“楚南第一名刹”。宋朝4位皇帝先后五次加封，宋徽宗游南岳时特地前来亲自膜拜。寺院依湘山而建，山上峰林蓊郁，岩洞幽深。寺中最重要的建筑是无量寿佛殿和妙明塔。妙明塔系宋淳祐年间为安葬全真大师肉身所建，塔身7层，高26米，底层直径6.8米，外八方，内六方，中空，壁道廻曲，螺旋而上。内有历代碑刻二十余幅，塔顶呈葫芦状，悬有铜铃数十个，风吹铃响，古韵悠长。妙明塔周边山崖设有历代摩崖石刻、诗词石碑数十块，堪称艺术宝库。我们沿着登山古道走到湘山高处，两地艺术家愉快地在清康熙皇帝御笔亲题崖刻“寿世慈蔭”前合影。

童年石涛在这样的环境里获得深厚的文化蒙养，成为他日后发展的重要契机。在湘山寺众多石刻中有一块石涛的石刻兰花图。据陪同的全州县文化部门的同志介绍，这是石涛离开湘山寺的前一天晚上画了留在寺里，后人将画稿刻在山崖上。石涛擅画兰竹，14岁时作《双勾兰竹》，题跋“十四写兰五十六，至今与尔争鱼目。”说明他14岁时兰花已经画得很好了。不过，史料记载石涛10岁时离开湘山寺去了武昌。这幅石刻兰花是他10岁所作或是后人根据他成年后的画作来刻石的，这还有待专家继续考证。看到此图，我想起几天前在靖江王府参观时，那位女导游提高嗓门对游客解说：“石涛也许你们不熟悉，但石涛培养的学生郑板桥的大名家喻户晓。”导游的话有点离谱。其实扬州八怪中与石涛有师生关系的仅有高翔。石涛60岁时在扬州与高翔一家为邻，当时高翔14岁，开始跟随石涛学画，并照料石涛晚年的生活。石涛66岁去世时，郑板桥14岁，一直在家乡江苏兴化。石涛与郑板桥没有见过面，当然不存在师徒关系。不过，郑板桥虽然没有见到石涛本人，却见过石涛画的兰花并极为赞赏，郑板桥曾说：“石涛和尚客吾扬十年，见其兰幅极多，亦极妙。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非不学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也”，显然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口气。郑板桥学石涛是通过作品间接学习而非直接传授。

石涛10岁离开全州湘山寺后，从此再也没有踏上这片土地。一辈子过着“行脚”生涯的石涛，宁愿客死他乡而从未回到生养他的广西桂林及全州，这也是石涛留给后人的一个谜。石涛大半辈子都与清廷官员往来，并两次叩见康熙皇帝三呼万岁，似乎忘记自己是明王室后裔的身份，这也是他遭时人诟病的地方。然而他晚年却过起明遗民的生活。他脱下袈裟，蓄起头发，一身道士的装束。他并非要做道士，而是还俗后不必穿清人的衣饰，不必留辫子。他自己说“济将六十，诸事不堪”，并说“济有冠有发之人，向上一起涤”，大有洗心革面的意思。这一时期他作画落款频繁地使用“靖江后人”、“清湘大涤子若极”，使用“若极”的谱名，等于正式亮明了自己是靖江王后代的身份。他称自己为“苦瓜”，苦瓜皮是青的，里面是红的，红即是“朱”，意为“清”是表面，“朱”是内心。他还有一个号叫“瞎尊者”，尊者为和尚，但他并不瞎，只是表示自己是“失明”的和尚。他还在扬州组织一批盲人搞了一个“瞎子会”，每年3月19日崇祯皇帝殉国的日子有数百盲人聚集在通济门外的太阳宫，用神轿抬着“眼光菩萨”巡游，瞎子祈愿，意在求“复明”。

石涛是一个感情世界十分丰富的人，60岁那年除夕，他一人独酌，写下一段悲怆的文字：“庚辰除夜，抱疴，触之或恸恸，非一语可尽生平之感者。想父母既生此躯，今周花甲，自问是男是女，且来呱一声，当时黄壤人，喜知有我；我非草非木，不能解语以报黄壤，即此血心，亦非以愧耻自了生平也。”他在垂老且病中，思念早逝的父母、思念已故的王朝，痛苦如野火一般煎熬着他的心。既如此，为何始终不返故乡广西?我想原因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他已还俗，无法再回全州湘山寺。二是幼年的伤痛他已尘封了半个多世纪，刻在心底深处的伤痕表面上触摸不到，别人没有感觉，而他自己却始终被痛楚折磨着，他无法再回到桂林再受靖江王府留给他的伤痛。

这就是石涛，——世上唯一的石涛。

2014年11月于渐水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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