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王达敏
郭因之谜
自认为熟悉郭因先生,不仅其人,还有其文其学。与郭因先生相识二十多年,一直以文人的方式往来。我敬重他的人品和学问,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存心宽厚、善以待人的长者,一位奖掖后学的饱学之士。先生的主要著作我基本上都读过,还曾就他的美学写过几篇文章,自信对他的美学历程及其学术建树比较熟悉。若说我不熟悉郭因其人其学,不说别人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待拿到刚出版的《郭因文存》(黄山书社2016年4月出版)时,我还是大为惊讶,敬佩之情与疑问并起。《郭因文存》12卷,共525万字。先生主治美学,前9卷记录了先生的美学历程及其研究成果,这是一个人的美学史。第10—11卷是先生闲笔的散文、杂文、诗词曲联赋和文艺评论,第12卷是世人评说郭因其人其学的文章汇集。即使除去第12卷,郭因的著作也有近500万字。我大致估算,先生的这些著作,多数是60岁以后所作。
这就让我疑惑并对先生顿生陌生感了。先生并非科班出身,“生平入学苦少”,又不懂外语,更无出国求学的经历,“长于故国,一生未开洋荤”,他凭什么成为一代美学大家?60岁仿佛是人生的分水岭,过了60岁,人生转为“守势”,由“动”而“静”,由“刚”而“柔”。先生却从60岁开始发力,开始真正的“出发”,其学术视野越来越宽,开拓的研究领域越来越多,建构的美学体系越来越大,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他哪来这么大的创造力?
熟悉而陌生,先生于我竟然成为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成为一个谜一般的人物。
解开郭因之谜,谜底还在《郭因文存》这个大文本之中。
解谜之一:先生没有受过多少系统教育,更缺少正规的高等教育,基本是自学成才。陈平原在评说金克木的一篇文章中,由金克木治学经历及过人本领引发出一段妙论:现代以来,治学为文,科班出身乃“名门正派”,优点是学问上容易“登堂入室”,缺点是早年的积累一旦消耗殆尽,或研究范式转移,很难再有新的活力,更难开出新境。而自学者性野驳杂,缺点是根基不太牢靠,由于不识“规矩”,基本上靠自己摸索,要走许多弯路,难以“登堂入室”,故而成活率极低。可一旦获得“出线权”,其不拘一格的读书,不拘一格的思考,不拘一格的作文,会有绝佳的表现。隐约感觉到,自学成才者的生命力之旺盛,写作寿命之长,均在科班出身者之上。先生1926年出生于安徽省绩溪县霞水村一个贫寒的农家,受学校教育极少,主要靠自学获得他那日益丰富的知识。他的自学从四书五经、古文观止开始,然后博览中国古代文史哲典籍及近现代人文科学著述。中国古代文化有一种强大的塑造力,能够把一个走进它的世界中的人驯化成一个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学究。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有一种独到的领悟,他入于其中又能跳出其外,绝不为其所限。在学术研究中,他有自己的一套做法,即博览古今中外,吸纳百家之说,以自己的观点、思想统领全体。
先生青少年正逢乱世,竟然在读书难的年代凭自学习得了童子功,从而扎下了厚实的国学根底。中国传统的文史哲知识,靠“内功”养人,通过领悟将其涵化为人的学养。中国文人或学人一旦经由童子功培养出深厚的学养,其功力必然倍增,十八般武艺,一通皆通,而且终生受益,
常常能够衰年变法,宝刀不老。我常常感叹国学大师治学为文的出神入化,感叹当代成长起来的学人存有天生的缺陷。先生是学人又是文人,文人是“面”,学人是“里”;技艺多面,既善文又能诗,既善书又能画,样样不硌手;述学作文气韵生动,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仍然文气饱满,没有丝毫“老手颓唐”的痕迹。
解谜之二:先生是一位非常执著的理想主义者,终生研究美学。他的美学研究始终在“变”与“不变”中推进。变化的是研究视野和研究范围越来越宽广,不变的是其美学思想的一以贯之,不乱阵脚。先生是美学研究的运动健将,在美学研究中连续发力,实现了三次大的跳跃,可谓“三级跳”:从中国绘画美学跳到一般美学;从一般美学跳到大美学;从大美学跳到绿色美学。从具体的中国绘画美学跳到涵盖自然、社会和人“三界”并含有终极意义的绿色美学,说明先生是位心系远大的学者,不甘于做某一专题研究的专家。大概是1985年,他和李泽厚等人西北之行,那时,他的《中国绘画美学史稿》已经享誉学界,被视为中国绘画美学的奠基之作。李泽厚问到他此后在美学研究方面有何打算,建议他继续深入搞绘画美学。与他合住一套客房的周来祥也说:“第一部中国绘画美学史是你写的,你在这方面已占了优势,你是大可继续深入搞下去的。”长于专深研究的李泽厚,深谙学术之道,此建议不失为“良策”。单纯从学术研究来看,研究中国绘画美学,先生已有名山之作,又通绘画书法,明显占有天时地利。而研究涵盖极广又带有终极性的绿色美学,容易沾上“泛美学”和“无边的美学主义”的嫌疑。先生后来(2001年)反思:“可惜我的兴趣不在于搞某一专题的小美学,而总想摸索着搞美化主客观世界的大美学,后来又进而倡导绿色美学,而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结果有如野猪掰玉米,掰了一大堆,却一个也没啃到头。”这话只能当做学人似真似假的自嘲来理解,不能当真。但有一点可以判断是真的,那就是他已经意识到绿色美学的构架太大,内容太多,深感力不从心,难以在短期见成效。
像郭因这种从自家生命体验得来的观念,一旦生发立论,就不会轻易改变。郭因的美学研究经历了三次大的变化,但他的美学观点始终如一,即美学研究总的目标是一个:有利于美化人们的主客观世界,有利于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人自身的和谐,有利于使人类越来越好地生存、发展和完善。这种贯穿郭因整个美学研究的基本思想,先生早在1980年出版的《艺廊思絮》里就明确提出来了。它实际上已经成为先生所创建的所有美学学科共同遵循的思想准则。通常情况下,读一个学者同一类内容的文章,读一篇很精彩,而把众多文章放在一起读就乏味了。先生的美学著述,有专著,有系列文章;文章或长或短,长者多为专论,短者多为随感;多而博,同语反复的也不少,说真话,读多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先生的美学文本,召唤的是知音,只有知音才会不厌其烦地聆听主题的反复“变奏”。先生正是通过这种“变奏”的述学方式,突出其美学思想的要义。于是,它产生了两种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是其研究对象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丰富。二是其研究构架由基点向美学的各个分支扩展,纵向由一般美学到大美学再到绿色美学,横向则扩展出文艺美学、技术美学、生活美学、景观美学、城建美学、造型美学、语言艺术美学、表演艺术美学,等等,这实际上是一个宏大的美学体系了。
解读之三:先生直通中国传统文化,用西方学术及现
代思想(如马克思主义)激活本土文化资源,融会创化而建构美学理论。其中,他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提出的以“三大和谐”为核心的美学思想,是历经悲剧命运后的灵魂升华,体现出强大的人性力量。
郭因魅力
先生敬仰皖籍美学大师朱光潜,在内心把自己视为朱先生的私淑弟子。诚心可鉴,有文为证:1990年夏,先生完成了30万字的《朱光潜评传》,在此之前和之后,还写过多篇关于朱光潜其人、其学的文章。先生的这些文章漂亮,我对它们的喜欢,远在先生其他文字之上。在我看来,《朱光潜评传》之美,主要不在其阐释有多么深刻,也不在述学有多么畅美,而在发乎真性情,以心性的契合感受传主,以情感的融入驰骋文笔。于是便有他关于朱光潜一生的精彩概括:做人——“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治学——以西方美学之花接中国儒家传统文化之术;终极追求——人生艺术化。
此亦可视为先生的夫子之道,用它来概括先生的其人、其学、其志,亦十分贴切。“我自以为我是跟着朱光潜这位先贤在‘接着讲\’的”,一语见底,谜底自现。
“以西方美学之花接中国儒家传统文化之术”,本是先生的治学之道,“人生艺术化”是先生与美学的互文,彼此定义,倒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是翘翘板,没有极好的平衡能力不行。此一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难在分寸的拿捏把握。从道理上讲,出世就难以入世,入世就不想出世,二者对立,是此岸与彼岸、肉身与灵魂的关系。中国传统文化伦理智慧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即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所谓“出世精神”就是要淡泊名利,追求精神的超越,目的是“在世”而“超世”,而不是真的“出世”;所谓“入世事业”就是要在出世精神的指引下做好入世事业。先生秉持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操守,以“兼济天下”之情怀做立世事业。
这就要说到做人了。先生是凡人,生活中的他,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尤其是到了古稀之年后,先生有了富态的慈祥相,浓眉善目,天庭饱满,面相仁善宽厚,加之待人接物谦逊低调,自然就散发出亲和的魅力。因此,他身边始终拥有不同年龄、不同行业、不同学科的各色人等。面对应有的赞誉褒扬,他总是坐立不安,一再自谦过誉,愧不敢当。而对他人特别是后学的鼓励和奖掖,他从不吝啬。我与他是君子之交,近十多年来,因专业的需要,我不得不逸出绿色美学而主治中国现当代文学,平时很少参与“绿学会”的活动,偶尔登门拜访,必执往来礼节,捎上一点东西,而他每次必叫女儿回赠,其所赠东西远超出我之所赠,弄得我实在不好意思,便不敢过多打扰了。
与先生相交,我最看重的是他的人品人格,其次才是他的道德文章。最近几年,我潜心研究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继而是新时期以来的忏悔小说,这时才想起,现实中的先生不正是我心中呼唤的人道主义者吗?先生厚道,他既不忘曾经在困难时期给过他种种帮助的人,又宽恕曾经伤害过他和有负于他的人。诚如余华在长篇小说《活着》的前言中所说:长期以来,我一直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开始意识到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崇高,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先生则更多以感恩的情感对待这个世界,“我对这个世界满怀感激,因为这个世界毕竟养育了我一生。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人满怀感激,因为这个世界所有的人毕竟接纳了我一生。”
我与先生的心相通了。此时,我所能做的,唯有洗手焚香,再读《郭因文存》,合掌祈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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