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之情缘 三百砚斋主人周小林传

□徐刚

第一章高山抛石

1946年冬夜，泾县茂林村牌坊间吴家祠堂。

“小小泾县城，大大茂林村”，位于古徽州山环水抱之中的泾县茂林村，地域平坦开阔，曾经商贾云集，市场繁荣，是享有盛誉的江南名镇。

茂林的冬夜特别寒冷，十几座牌坊一字排开，在黑夜中瑟缩而立。家家房檐下一排排地挂着冰棱子，利箭一样在黑夜里泛着寒光。旧雪尚存，新雪纷纷。鸡不鸣，狗不吠，冬至以后是上天收人的时节，村里间或有老人辞世，寒夜的寂静因哀哭而被打破，烧纸的火光闪闪烁烁，那哭号声借着西北风，被冰冷地远送，被无限地放大，凄冷悲恸地放大，闻着惊心，教人落泪。

哭号声与泪水很快被冻结了，偌大的村庄冻成了一块冰。

这是老天在警示什么吗？

寒冬腊月。

一个冰冷到可以把人心冻成冰棱的夜晚。

破败的吴氏祠堂紧闭着的大门吱吱呀呀被打开了。

乌鸦，寒鸦也，不知因何结队而来，从吴氏祠堂的屋顶上“扑扑扑”飞过，拖拽着哀鸣。

有四个人从冻结的石板小路上走来。为首者是一位身形瘦长的老者。一位年轻母亲怀抱婴儿紧跟其后，她的身后是位中年妇女，头上裹着一条围巾，只露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盯脚下，似乎不太适应走这样的夜路。走在最后的则是位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双手捧着一只制作精美的铜手炉，她是茂林村碑坊间大名鼎鼎的保媒人惯姑娘。

四人从祠堂大门鱼贯而入。

祠堂厢屋。

冷风飕飕。

四个人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樟木方桌旁。桌上的油灯像是受了惊吓，火舌东飘西忽。四人的脸上忽明忽暗，人影也飘忽不定。唯有年轻母亲怀中的婴儿，躺在蓝布小棉被里，一直在甜甜地睡着，呼出一团团热气。

惯姑娘松开紧捂铜暖炉的手，挪动身子凑到年轻母亲身旁，看着男婴说，“多可爱的小东西，还睡着呢”，忍不住伸手去逗。男婴脸上露出梦呓中甜甜的微笑，不时努起小嘴，似乎在寻找母亲的乳头。另一位女性早已松开紧缠在颈上的围巾，清秀的脸上目光热烈，紧紧盯着熟睡的婴儿。婴儿小脸蛋又圆又红，像个小苹果。

“他叫小苹。”年轻母亲轻声说。

一直拢着双手一声不吭的老先生，看着孩子也露出了慈颜。

惯姑娘又说，“多可爱的小东西，20块银元，哪里去买？”

“了掉吧，大冷天，别让孩子受罪。”老先生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摊开后压在桌上，接着又掏出一个印泥盒子。

了掉什么？20银元可不是小数目！要买什么？

这四人为什么出现在祠堂里，还选择在如此寒冷的冬夜？

是到了揭开事情真相的时候了！是到了直面人间悲哀的时候了！

那个婴儿就是周小林，十个月大的周小林！他马上要被卖掉，被他的亲生母亲吴晓雯卖掉，以20银元的价格！买主就是那位长相清秀的女性，他后来的养母王瑞华。

老先生的话语让惯姑娘抛出的温情面纱撕成碎片。惯姑娘坐正了身子，瞄了眼写着黑字的红纸——卖身契，叹了口气说，“好吧，早点办好，回家睡觉！”用两个手指夹起卖身契，拖到吴晓雯跟前，“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一旦按了手印……”

吴晓雯眼里露出一丝恐慌，不禁将怀中婴儿抱紧了些。美丽的大眼珠慢慢朝下，去看自己的孩子。但是，她的目光马上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从婴儿的脸上滑过，直接投向了桌面。

桌面上多了两扎东西！傻瓜都知道是银元，用鲜红的纸包着，其中一扎被故意拆开了，一块银元横躺在桌面上，发出洁白诱人的银光。

吴晓雯盯着银元，那乌黑美丽的大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银元。

惯姑娘微微一笑，两个手指轻轻一推，将卖身契推到吴晓雯手边，“你看看，高山抛石，永不回头。按个手印，20块银元拿去”。

吴晓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作势将孩子递给惯姑娘。惯姑娘指指王瑞华说，“给她。”

吴晓雯哦了声，托起孩子朝桌子上方送去。对面的王瑞华赶紧站起来，双手接过孩子拥在怀中。吴晓雯跟着站起身，右手拇指重重地在印泥上摁了下，仿佛使出全身的意志与决心，再重重地按到卖身契上，然后探出上身，双手一抄，捧起两扎银元，转身快步走向门口。

在跨出门槛的刹那，吴晓雯迈出的右腿收回来了。她转过头朝孩子的方向看去，挪动脚步慢慢走回来。在灯光照耀下，我们看到年轻的母亲身材匀称，面目清秀，只是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有些歪斜，似乎受过什么损伤。她眼眶中依然裹着泪水，再慢慢地走到孩子旁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银元，慢慢地从王瑞华手中抱回孩子。空气凝住了，时间静止了，惯姑娘急了，抖动手中卖身契，“卖了就卖了，红纸黑字，高山抛石，永不回头！”吴晓雯不理不睬，将孩子放在桌上解开包被。只见吴晓雯弯下身子，轻轻地贴着孩子的小脸蛋重重地亲了一口。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年轻的母亲迅速抽出包裹孩子的小棉包被，裹住20块银元，搂在胸前，就像先前搂着婴儿一样，一扭身快步摔门而去，消失在祠堂外的黑暗中。

嗖！一阵寒风破门袭来，扑灭了油灯。

哇！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是冷风的侵袭，还是黑暗的突然降临？

哇，哇，哇……

孩子哭得凄惨，哭得伤心，哭得悲壮！

他用尽吃奶的力气呼号起来，他手脚抽成一团，哭得喘不过气来。

老先生快步关上门，惯姑娘用火柴续上小油灯。

屋内顿时光明，十个月大的周小林泪眼婆娑，在灯光下看到的都是陌生面孔，不由得哭得格外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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