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宣纸

□刘文波

琴弦描，蚯蚓描，行云流水描；雨点皴，荷叶皴，泥里拔钉皴……这些舞姿一般的笔墨需要一片怎样的承托与润泽啊。多少个日夜的引颈翘望，千里万里的跋涉求索，才得以相遇。这是怎样的千年等一回啊。这种相遇是金风玉露，是琴瑟和谐，是鸾凤齐鸣！还有什么能形容此种天作之合呢？凝眸睇笑，百转千回；波光潋滟，浩渺千里；群峦竞秀，绵亘四方。是宣纸盛纳了中国写意画的眼神、筋骨、风姿和体魄。历史在此凝固，时间在此永恒。一切都因为一张纸的承载啊。

当欧洲的几个世纪前的壁画已经龟裂脱落，美国国会图书馆的古旧图书开始“集体自毁”时，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八百年前的南宋张即之摹写的佛卷经册依然光滑洁白，完好如初。历经时光浸泡的珍贵资料和书画作品依然惊艳四射。这就是宣纸的永恒魅力。

宣纸这位从皖南山水泾县小城走出的古装女子，依然魅力无比。燎草是其柔肠，檀皮是其筋骨，娇柔的身姿可以妩媚千年。沙田稻草和当地的青檀树是乡间遍地都是的俗物，但经匠人的撮合竟成了一桩惊世的姻缘。

行走在泾县的山山水水，触目之间皆是白白黄黄的云彩，黄的是刚刚晾晒上去的檀皮和稻草；白的是已经漂白待用的原料。如一张张天书铺展在眼前天际。那移动在天书间的黑点，如一个个移动的汉字，那是弓腰掇拾翻晒材料的工人。日晒雨淋，大自然是最高妙的匠人，造纸的第一道工序，要由它来点化。原料只有在自然的风雨中才能保持纤柔的本性，漂白退色，返璞归真。造纸的师傅说，最好要有电闪雷鸣来助阵，这样将来造出的纸才更有精气魂魄，写出的字画才能更有笔走龙蛇的万千气势。造纸原来跟一位大师的形成是一样的。历经风雨的操练，千淘万漉的砥砺才能闪出动人的光华。

晾晒以后是舂捣。“沿溪纸碓无停息，一片舂声撼夕阳”，舂声起落，蘸着月光清露，伴着蛙鸣虫声，一张纸正在慢慢长成。掌舂人啊，是怎样的虔诚，那庄重的神情不只是在劳作，更是在操持着一场肃穆的仪式。舂具起落，山谷回音，飞鸟喧哗，白云飘逸，都融进了宣纸的每一根经络。灵山秀水是其前身，怎能不让掌舂人静立如仪。

有人可能要问，造一张纸要多长时间。匠人会平静地告诉你，要经过一百多道工序。你可能惊诧震动于宣纸传统工艺的复杂繁琐。但你仅仅是一个旁观者，很难体会到“片纸两年得”的艰辛与内涵。所以，在现代工业化的流水线上，出产的也仅仅是没有生命的机制纸，而那些采用看似原始浸沤，自然漂白，踏碓舂捣，手工抄纸的匠人们，他们是怀着一颗怎样的心在劳作啊，他们是在用血汗濡养了一根根纤维，用身体唤醒一张张纸的灵魂。他们虽未在将来成形的纸上挥洒灵犀片羽，但其过程何尝不是在进行着一种伟大神圣的艺术创造呢。

让自己的神采文思挥洒在这高洁的宣纸上的人是有福的。纸让墨韵风生水起，画图让纸张流韵千年。纸是画的生命，画是纸的灵魂。

中国文人写意画从源头开始，如浅流小溪，跋涉了多少光阴岁月啊。直至元明之际方蔚为大观，如长江大河汩汩滔滔，奔涌而下。浙派、吴门派、四僧、四王、扬州八怪，流派纷呈。是什么力量孕育了中国书画的一树繁花啊。是宣纸，是墨韵万变，纸寿千年的宣纸。让张大千的笔下生辉，让敦煌的神女舞姿飘举，婀娜多姿；让傅抱石笔下神生，让山河逶迤，大地腾辉；让齐白石笔下灵动，让白菜朴实，虾儿善良。

墨里乾坤大，纸上岁月长。一张纸能沉淀一个民族的思想的重量，一张纸能流泻一个文明的神采，那就是不老的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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