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屯溪 卢百平
老远老远就看见那座塔。
古道,西风,没有瘦马,有小桥流水,有人家。夕阳西下,村口几处低矮零散人家的屋脊若隐若现地飘着乳白乳白的炊烟,炊烟背后是幽蓝幽蓝的大山,大山下孤零零矗立在那的,就是那座老远老远就能看见的塔。
老远老远能看见可就是走不到跟前,心急火燎猛一蹬腿,踢翻了被褥,醒来一身汗,两行泪,三个字:表灵塔。
表灵塔?我惊诧怎么突然会蹦出这个塔名。我好像从来没有在意过这塔姓甚名谁。
一个极其平静的日子。我醒来的那个早晨,是甲午清明的前一天。没顾上想那汗那泪那塔的事,张罗早餐,打点行装就出发,到旌德乡下扫墓去。
我岳母家在旌德县孙村乡玉屏村一个叫汪公坦的地方。这汪公坦环境幽静,有一条颇有诗意的河叫孙村河蜿蜒穿过村中。河那边是玉屏山,翻过山去,穿过绵仙洞再西行几里山路就到兴隆乡,老远就能看见那座塔。
我毫无准备就梦见那座塔,这让我觉着十分蹊跷和感动。刚到汪公坦,我迫不及待就打电话给老同学方观齐,问他明天有没有空陪我去兴隆。他应得爽快:有空没空都得去,你尊口难开,我来车接你!
次日一早,观齐就亲自驾车来到汪公坦。刚上得车观齐就问:这么急着去兴隆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说没事,就是想去看看表灵塔。观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个哦字很精准地表达了他深度的理解与同感。
一晃40多年过去了,表灵塔忽地从梦里蹦出来,验证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记忆这神奇的东西,只要你不刻意去删除它,它就永远存贮在脑海里,一不小心揿到有效路径,它就会在成千上万的文件堆里弹跳出来。我对观齐说,这路径就是忙忙碌碌几十年,一赋闲,便怀旧。
那是1970年,我和观齐同时上高中,分在一个班。当年时兴开门办学,县中把高中部挪到了霍家桥僻远乡下一个废弃的畜牧场。那情形想不到与44年后的今天来了个遥相呼应:网上说,某地某畜牧局长调任教育局长。这新闻引发了轩然大波。这个波澜有点兴风作浪故意炒作的味道,而当年我们这些活蹦乱跳的学生娃住进畜牧场,非但波澜不惊,反而欢天喜地。
少年不知愁滋味。在到处散发着六畜五牲腥膻气息的校园内外,师生们热情高扬地创业建校,垦荒种菜,筑坝养鱼,上山砍柴,下乡“双抢”。生产俨然成了主业,读书倒在其次。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学生对农村来的那些从小学三四年级辍学,尔后作为赤脚医生、拖拉机手、民兵营长结合进来的大同学仰慕之至,因为他们大多力气大,精农活。
我第一次上山砍柴没经验,好容易砍了一小捆,大同学帮助捆扎时还抽掉好几根。我觉得太少太没面子,同学却说,就这么多你能挑回去就不错罗。果然没挑多远,人就变了形。等到大同学挑柴回校再赶来接担时,天早就漆黑了。
劳动是超负荷的,而生活又是极艰苦的。学校开展“7分钱菜金”运动,就是要把超负荷与饿肚子这对矛盾辩证地给统一了。我身单力薄,实在吃不消,自惭形秽抬不起头。好在学校慢慢开始重视教学重视文体活动了。出校报墙报黑板报,写奖状刻钢板印讲义,参加篮球乒乓球校队去兄弟学校三线厂“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去,在演出队跑个龙套串个文场画个布景……这让我有了许多游离偷闲的机会,甚至有些我不喜欢的文化课也可以想上就上不想上就不上。
看露天电影是我们那时的一大乐趣。其实那几部电影的每一个镜头每一段音乐甚至每一句台词,大家都耳熟能详,可还是乐此不疲。那其实就是我们的假日郊游,是我们的青春放歌。大家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无拘无束酣畅淋漓纵情恣意,尽情享受着山高路远海阔天空的畅想。看电影我们除了去往北五六里地的三溪,更多的是西去十五六里地的兴隆。兴隆公社的所在地叫大礼村。大礼村远近闻名,素有“小小旌德县,大大大礼村”之说,其热闹繁华可见一斑。
那塔就坐落在大礼村的村口。我们从学校出发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不知不觉就到了双河。过了双河拐两个弯,老远老远就看见那座塔了。看见那塔就好像到了那地,其实还早着呢!好在大家都不急,尽情享受的就是这个自由行走的感觉。
我特别喜欢在那条蜿蜒崎岖的乡间马路上行走的感觉,尤其喜欢一个人独行观景遐思无限。因此我常常会把买蜡纸钢笔买油墨颜料这些“公差”机会,分解之后再悠悠地消闲在这条路上。
因为那路的尽头,有一座我莫名喜欢的塔。塔的那一头是供销社,供销社过去不远处,有一个我尤其钟情的旧书摊,在那里我曾经淘到了不少令我爱不释手也让我终身受益的好书。那个小小旧书摊在那个文化荒芜的年代就是我心中的绿洲。
不过这绿洲也给过我一回沼泽。我淘的一本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放在课桌里不见了。几天后,班主任老师在课堂上唬着脸说,最近班上有一些同学在传看一本资本主义的大毒草,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希望这些同学主动把书交出来,要检讨!特别是你——老师把目光盯着我,指名道姓地责问:说你,书从哪里来的?还申请入团呢!今天就别上课了,赶紧把书面检查给我交上来!我心想这不难,正巧前不久我把金敬迈那本《欧阳海之歌》读得烂熟,其中就有一段我很欣赏的欧阳海的检讨书。于是,我开篇就套用了那句话:“今天我才发现,我离一个共青团员的要求相差太远了……”老师挺满意,说写得还不错,悄悄又把书塞还给了我。
那年期末考试结束,学校要搞一个大型文艺晚会。压轴节目是沙家浜折子戏。为了加强演出效果,指导老师特意从校外粮站借来两张晒簾作舞台背景,让我画芦苇荡。那天一早,我从总务室老师那里支了十块钱正要上路,老师叫住我说,今天时间紧,买完颜料回来还要画,你把学校的自行车骑去,快去快回。我受宠若惊:学校唯一一辆自行车居然让我当坐骑!这春风一得意,还真忘了所以。没顾上吃早饭,偏记得换上自己唯一一件心爱的涤卡中山装,跳上车就一路飞奔。不出多远,咯噔一声断链了。下车仔细看时,惊讶这车破旧得还真可以!除了铃铛不响浑身上下都响,这下可好,该转的也转不了了。再抬头看时,这荒郊野岭除了白茫茫冷冰冰空荡荡的冻土和枯枝,什么也看不见。路尽头,连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哪来修车的!时间不等人,心急火燎我推车就跑!
老远老远就看见那塔了。可断了的链头老卡在车轴上,轮子转得太艰难,跑得比走还要慢。大汗淋漓一身湿透地到了塔下,借问车行何处有,路人遥指村那头——好容易找到那家修车铺,搁下车就往供销社跑。买完颜料又扛上肩膀拼命朝修车铺奔。修车师傅直摇头:亏你骑这远,看看你这叫什么车?链子接是接上了,不过这老掉牙的玩意儿什么时候又断我可说不好,悠着点!
太阳已当顶。这会我还悠得起来?急匆匆往后架上搁好纸箱,脱下中山装夹上头,轻装上阵,跨上车就跑!
寒风嗖嗖地吹,吹在脸上像刀割,身上却热腾腾地冒着汗。感觉骑了很远了,咯噔一声车轮不转了。又断链了!我脑子瞬间就轰地一炸。回头一看,那塔还远远地呆在那里,而车后架上那件我最得意的唯一的涤卡中山装却不见了!脑子一片空白。推车就往回跑,跑回那塔下,跑回修车铺,天地茫茫,哪有中山装的影子?
这回修车师傅把个头摇得更起劲:这车是没法修了,还是快找你的衣服去吧。我心揪得疼。衣兜里还揣着买颜料的发票呢。这当口,我到底是个要求入团的有志青年,轻重缓急还是掂得清。一跺脚一咬牙我把心一横,赶紧回学校,什么困难也压不垮咱一个准共青团员!
就这样连拖带拽连滚带爬,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近三点。这心一落地,饥肠就咕噜。可是时间太紧迫,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找来一个同学做帮手,张罗家伙就画起来。芦苇荡画得很顺利,水气氤氲,生机勃勃的。可是涂刷大面积天空的时候,白颜料不够了。同学嗔怪我怎么不多买点,我说钱花光了,供销社里能派上用场的颜色也买光了。没办法,就把蓝色颜料多加些水,稀释稀释或许有救。谁知稀释了的颜料覆盖不了灰褐色的晒簾,那天空是越抹越黑。演出队指导老师吴老师急匆匆跑过来:怎么还没搞好,那边就要开场罗!跑上前来一看,脸也黑了。问明情况,想发火又没发,把个黑脸憋红了。忽然他一挥手,大吼一声跟我来,把几个一旁看热闹的同学带走了。转眼工夫,吴老师和另一个同学背着打农药用的喷雾器跑来了,对着布景的天空部分就一个劲地喷。喷雾器里装的是石灰水,乳白色的浆汁喷洒出来的线条,在那个傍晚看上去是那么的神奇优美。天空忽地就亮了,而且喷得浓淡有致深浅有韵,就像是云雾翻滚,又像是雪花飞舞,效果好极了。
那是1972年1月10日的傍晚。为什么时隔40多年我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因为我们正在为吴老师妙手回春而感慨的时候,天黑了,起风了,下雪了。那个雪夜,天是特别的黑,风是特别的刺骨,雪是特别的大。我们哆嗦着站在风雪中刚刚完成布景的绘制,学校广播喇叭送来一阵低沉的哀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全文播送陈毅元帅追悼会的新闻消息。
正说着话,观齐停了车,说,到了。
老远没看见那座塔,等看见时,已近在眼前,表灵塔三个大字赫然镌刻在新近安放的花岗岩立碑上。塔的四周方圆数公里,数十公里数百公里,新式楼房林立,草木葱茏,天地万物尽妖娆。那塔不再孤寂了,但也显得不那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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