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花肉与万三蹄

关于五花肉和万三蹄能写什么呢？

我要研究五花肉和万三蹄的做法吗？我写不出“八角茴香鸡”的博士文章。我要写五花肉和万三蹄是如何好吃吗？在纸上美味有什么用呢，对于尝过之人不用向他多叙述，未尝过之人更不必费此口舌。

细说来，五花非肉，万三非蹄。

曾在文学社里做编辑，选稿审稿是常事了。匆匆一年半下来，文章看了不少，只记住了一个人——五花肉。他写的什么文章我早已经不记得，只是这笔名实在太有趣味！

什么人会给自己起“五花肉”这样的笔名呢？

五花肉！如此洒脱自然，简直想拍手叫好！好名字！

你莫要小看了“五花肉”这三个字！

这花是“落花流水”的花，是“桃花坞里桃花庵”的花，更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的花；那肉，是“大块酒肉”的肉，是“健儿食肥肉”的肉，更是“壮志饥餐胡虏肉”的肉！这花与肉放在一起，难道不使你想起“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诗么？一秀一拙自有风骚韵，一收一放真乃大格局。那纯粹是宋词里的婉约与豪放，书法里的钟繇与张芝，是中国的“美女与野兽”。

最不能漏了“五”。中国文化哪里能漏了“五”呢？你看：五帝五霸迭五代，五义五常出五经，五境五根受五戒，五斗橱柜藏五谷。上自浩荡历史潮流，下到黎民百姓生活，中国文化里随处可见“五”的影子。数字里“五”处中间，猪肉中五花肉肥瘦相间，这让你想到了儒家“中庸之道”？什么狗屁！“五花肉”因肥瘦相间的五层肉得名，要是猪身上那块肉有七层，这肉便叫“七花肉”了。

“五花肉”的确是个好名字，可它与“万三蹄”有什么关系？

假期出游，到周庄第一晚便尝了“万三蹄”。后几日在庄里闲荡，发现书苑甚多，苑里都是名家！各有各的绝招，这家会双手同写，那家能作字里画。绝招各家不一，行走江湖的套路却如出一辙：进门必有金字招牌，抬眼皆为名人合影；张口就是福禄寿喜，赚钱就靠名字作诗！向他们讨来了纸笔，却不知写什么好，满挂的“天道酬勤”“厚德载物”“马到成功”之类我是不屑的，尽管我知道这些微言中深藏大义。写什么呢？脑子里冒出了“万三蹄”三个字，苏轼能吟“荔枝诗”，蒲松龄敢作《煎饼赋》，我便写个“万三蹄”又如何？

刚写下“万三”两个字，有人问：“你要写什么？”

“万三蹄！”我脱口答道。

那人不解地走了。他一定在心里问：这也能叫作品？他一定认为，书法一定要写诗词歌赋，内容一定要典雅，一定要有出处。

绝不是的！你写“厚德载物”，可是你明白大地的广德吗？你写“天道酬勤”，可是你懂得勤有愚智之分吗？为什么非得故作“文质彬彬”的姿态呢？我觉得“万三蹄”好吃，我想念这滋味，我舍不得这美食，所以我写它；你们真的对你们所写之物满怀情感吗？哪里呢！

是谁说起笔名就一定要文绉绉的？我们当然都知道林语堂先生当然比“五花肉”要厉害得多，绝对当得起“玉堂”这样的雅气；汪曾祺先生不用笔名（或许有，但我不知）也完全有理，因为他写的就是自己如顽童的天然本性。我所欣赏的是“五花肉”和“万三蹄”里透露的不附庸风雅、不随波逐流的那种本真；我所鄙夷的是借艺术之名行商贩之实的俗辈，是那些文章平庸而笔名卖弄的臭字匠。

关于这点，钱钟书先生有段话说得好，且抄来与诸位共勉：

“俗人并不反对风雅的，他们崇拜风雅，模仿风雅，自以为风雅。没有比‘雅的这样俗\’的人更雅了，他们偏是‘雅的这样俗\’；古代的Précieuses Ridicules，现代的Not-very-intelligentsia，都是此等人物。我们每一个人都免不了这种附庸风雅的习气。天下不愁没有雅人和俗人，只是没有俗得有勇气的人，甘心呼吸着市井气，甘心在伊壁鸠鲁(Epicurus)的猪圈里打滚，有胆量抬出俗气来跟风雅抵抗，仿佛魔鬼的反对上帝。有这个人么？我们应当像敬礼撒旦一般的敬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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