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光很明 种文华

已不惑之年的我，也过了数十载中秋节，中秋节的月光皓洁曼妙，但却不是我这半生记忆中最明的月夜。

月亮悄悄爬过树梢越上中天，在我工作的这个傍临娄敬山脚的红墙遮围的院子中，伴着半山腰机器低沉的轰鸣和门前车辆疾驰过镇街道的清响。光亮亮的清辉铺洒一地，感觉好像浸在清凉凉的水中一样，然而这样的月夜还是没有使心神浸融在月光的柔抚中，我常常会回到月光很明的那一年。

那年月光最明。

那一年一晃距今竟已二十六年了。

那一年，我在离家乡渭河边古镇绛帐一百六七十公里的山区小县彬县读完师范第一学期，隆冬时节放寒假，坐车绕谷盘梁，一路颠簸途经三个县城几经转车回到了家，这是年已十八岁的我离开我的父母时间最长距离最远的一次。

回到了家已经是半下午，在我家新挪的盖有四间平房两间厨房还没有围起院墙的院子中，母亲和我的妹妹在收晒到地上的萝卜干，看见儿子回来，四十岁多一点略沧桑的母亲很高兴，忙进厨房张罗我吃的。已辍学在家的小妹开心地问东问西。感觉回到家特别亲切，就像婴儿见到了离开片刻的母亲。

已是腊月十几了，冬季天黑得早。在渭河上维护土木桥桥面的父亲麻麻黑回到了家中，吃饭的时候父母谈起年关的一些事情，我也记起了离过年剩十多天时间了，父亲说起一冬在渭河上定桥发放的工钱还得赶紧还给二三月给我家盖房没有结清钱的匠人。盖这六间房子，在当时是刚由盖大房向砖砌线浇平房的新起茬。在我们沿渭河一带是头一拨，我家盖起了新房子，但已经欠下了三千元的债，在当时养一头肥猪才卖二百多元，三千元可是个大数目。瘦黑沉默寡言的父亲抽着纸卷的旱烟，那萦绕在父亲头顶的烟气仿佛像一圈阴云。年关已到，过年剩十来天时间了，可过年置买年货的钱还没有着落。

我躺在母亲烧得热烘烘的热炕上，也许是一天回家的劳顿，也许是母亲烧的热炕睡着舒坦，我竟早早地入睡了。睡在炕那头的父亲，我迷迷糊糊地觉得翻了好几次身不能入睡。那天夜里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响动声。

父亲叫醒了我，我一看时间才六点钟不到，母亲在厨房已张罗好了早饭，才知道要去渭河滩筛石头，原来父亲昨天晚上在做准备。匆匆吃了一下。在寒气逼人的冷月下，我扛着铁锨、洋镐，父亲用两根撑筛子的棍挑着筛子。月亮已挂在西天，地上的白霜踩上去沙沙响，我和父亲长长的身影被拽到了微泛霜亮的地上，跟在父亲的后面出了种家庄。

已在身后的这个七百多人的村子还在酣睡中，偶尔有狗叫声，我们一路往南，翻过堤坝，走到了渭河滩上，月光暗了下来，河床里东西贯通毫无遮掩，风畅快地狂奔着，我打了个寒颤，渭河水细细地低鸣着。

来到父亲早已看好的筛石头位置，父亲撑起筛子，我抡洋镐挖还冻着的沙石地，洋镐碰着石头溅起火星，父亲接过洋镐，稳稳地、沉沉有力地挖着。

这时不远处也有到渭河滩筛石头的邻村人来了，还有手扶拖拉机开着大灯沿着远处的长坡轰响着下到河滩来装运沙石。

八点钟多，天快大亮，父亲挖虚沙石混合料，我一锨一锨往筛子上撂，顺着沙石唰唰清响声中的滚落，斜撑着的铁筛子前面是石头，后面是很纯的沙子。我把大一些的石头拣出去，筛够一大堆了，等场地不宽展，就又一锨一锨转到一边，把筛子后面的沙子转到另一边。已筛了一大堆石头了，这时我一点儿也不感到寒冷了，头上的热气在潮冷的空气中悠悠地发散着。

大半上午的时候，有开手扶拖拉机转运石料的人就来了，要拉筛的石料，那个时候，是农村由土坯大房向线浇平房建房的热潮开始的时期。冬前一些人就开始备料，拉石子是付现钱的，一手扶拖拉机石料七八块钱，都是私人给自己拉，所以对石料的二四石规格要求很严，在满河滩转着看，哪里路好出去，筛的石料规格就拉谁的，我和父亲筛的石头，看的人有好几个都要拉。

半上午挣了八块钱。

父亲和我歇息的时间，这时的渭河滩在太阳的光照下也有了一丝的暖意，整个渭河滩上从上到下，星星点点的人也在筛石头。再往南望去远处的秦岭山逶迤横亘，山顶白雪在阳光下白生生的，一些白雪没有覆盖的地方蓝幽幽的。

掐破手掌上磨出的几个水泡，父亲从衣兜中掏出准备给我的手套，只能戴上手套了。父亲是村中一等一的庄稼把式，年轻时赶过大车，在火车站做过装卸工。农业社时，在渭河涛声震天浪高水紧开过大船。又是渭河滩中务西瓜的行家，用农村话说活得刚巴硬正。我从小也是在父亲的后面跟着打下手。在渭河南面那些沙土地上，种花生、西瓜、梨瓜、红芋。这些也养活了贫困年代一家多子的渭河两岸人。磨破了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上午吃过母亲送来的饭。

整整一个下午干一会儿，歇一歇缓缓劲又筛。

就是那时十八岁、又满身是力气的我学会了跟父亲用纸卷旱烟抽。

到了月亮从东天升起，喧嚣了一天的渭河滩筛石、拉料的拖拉机声渐渐平静。暮色像一张大席遮上这荒芜、萧索的河床，又能听见河水低沉的呜咽声时。一天的筛石头结束了。

这一天，筛了三手扶拖拉机石头，共二十四元，我又帮别人装了两车沙子一块钱。一天的收获是二十五元钱。一向不多话的父亲说今天的钱过年可以买十斤肉了。

筛沙石的工具是不用给回拿的。铁锨、洋镐、支棍埋在沙子中，筛子放在堤坝边的枯蒹葭丛中。

月光清亮亮的，是水一样，洒在渭河滩上，清冷清冷的，踩着脚下绵绵的沙子，已有些疲累的脚板下带起沙子，沙沙的声响在这夜里也格外清晰。穿过渭河堤坝的蒹葭丛带的时候，枯萎的蒹葭稍的白花在风中摇曳，白花和月是如此接近，蒹葭的影子压在了河堤上，我觉得月光下，那一丛丛暗影，是镇守渭河滔天洪流的灵兽的魂魄在月夜的灵影。

月下的父亲腰板还是那样直，竟没有一天的劳累疲惫。

第二天早晨，又在月光的陪伴中开始了一天的筛石头。

一天的时间就是早晨的月光和晚上的月光。早上的月光是开始，晚上的月光中是父亲手中有一沓一元面值的钱。

在早晨的月光中和晚上的月光中日子到了一年的年末。父亲手中有了三百多元钱。

那年年过得很开心。

也许黎明前的月光不是最美的一刻，也许刚暗夜降临的月光不是最亮的时候。

以后的一些年里，我在深圳的日子，在上海的日子里，在许多个月夜，我奔波在月影下流光溢彩的大都市中，我都拥有明月。但我只觉得我像流星从月边划过，没感受月亮的美好，我只是轻轻划过。

那一年是月光很明的一年。

(作者单位：永寿县店头中学)(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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