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了,城里呆不住,爱跑原上。原上黄土厚密,天空高远。星罗棋布的村庄飘散着讲不完的往事,像炊烟,弥漫烟火的醇香,也像白云,让人心驰欲飞;藏隐着数不清的“先人”遗存,像麦子,一茬一茬收获不尽,也像玉米粒儿,晶莹饱满,滋味悠长。
武功古镇是个小地方,却有大名声。李世民诞产在这方肥美的黄土地上,长成了顶天的巨人。在镇东一孔颓败的窑洞里——人们都住进了贴瓷片的楼房,住在窑洞倒是稀奇——我认识了老李,哈哈,天知道他是不是李世民的“李”呢。老李嗜瓷。他捧了耀州窑的一只小碗,小心翼翼,语气却稍显夸耀地说:“刻花力度多么有劲儿,莲花线条多么流畅,釉色多么润和,胎质多么腻人……”声音黯哑有嗡声,像从窑洞深处传来。又摆列出来龙泉墨瓶,挺秀有致,康熙朝的青花盘子,莹润可人,可惜有冲了,至于更多晚清瓶盘碗罐,胜不可数。闻有檀香气息,我问老李:“焚香了?”老李说:“敬着佛爷呢!”拉开一道蓝布的帘子,窑洞深处竟是一间佛堂。佛堂简陋。正面墙上贴了菩萨画像,周围镶了一圈彩色小灯泡儿,明明灭灭闪着。菩萨画像下布了张条案,古朴大方,像是古物。条案上摆了老瓷的香炉,一盘橘子,一盘苹果,一盘水晶饼,一盘点了红星星的礼馍。条案前有个厚厚的草垫子。大家正了衣冠,依次拜了。老李说:“我敬的是真佛!”他走到条案前,庄重施礼,从香炉后面捧出一块不大的石头。
石头色呈乳黄,有斑斑点点黏附的土,厚约三寸,不规则三角形,边沿刺刺拉拉,分明是一件残破不堪的石头!“看仔细了!”老李用白手巾蘸了清水,在石头面上擦拭了,递了过来,石头有画面了,却辨识不清图案,左右上下翻转端详,刹那间一尊佛映入眼帘!
佛面雍容,庄严静穆;颔首闭目,念念有词;双手合十,端然胸前;袈裟飘拂,似有清风;脚着芒鞋,踏乘莲花。佛前是肥美的宝相花卉,缠枝莲叶,富丽高洁。上前方,是一对鸟儿凫水,鸟儿也肥美,像是鸳鸯吧?却疑惑鸳鸯怎么入了佛国呢。佛背部从后颈以下残损了,花卉、鸳鸯也是残断的图景。图案是线刻,自然如流水,精细像琢玉,高尚得不染一丝尘土,没有一丝烟气。
可惜只是一幅石刻巨制的小小部分!可惜残了!
残了,盛唐宏大的气场,佛门无边的法力,还是震撼心魄!
“是一尊真佛吧?”老李凑过来,看着石块问。
“是啊,佛祖啊!”我激动地扭头回答。“你老人家怎么得到的呢?”我接着问。
老李用滚水泼了茶,端来敬让了,坐了下来,缓缓叙说。
那是热血沸腾得睡不着觉的时月。大冬天的,大雪白了原上原下。谁也歇不下,战天斗地么,鬼天气才显英雄本色。半夜起来拉了架子车,平地,天亮了才看见鸡卧在车辕上还没醒来呢!北边的高坡取平了,黄土倒在南面的深沟里,一双手一把,头一把铁锨,愚公移山!记得是快过年了吧,大中午,还没吃饭呢,有情况了!干硬的黄土太磁石了,根娃,头举得高,使力大,挖得狠。第一下,头震得手腕子麻了,不服气,往掌心吐了唾沫,第二下,头更狠。一头下去,把折了,人一个趔趄撂翻在地!
石头,黄土里有石头!
七八个人围了过来,使劲刨。饭也不吃了,不饿!刨了俩钟头,出了石板,高一米出头,宽有半米多,厚就是你看到的,线刻的佛!中间一个大佛,森严得让人心里直打颤,四边一圈儿小佛,花围着,还有好些兽,美!太美了!根娃,头挖中的地方裂开了,一个角儿,不打紧!“咋办?”七八个精钢钢小伙儿傻了眼,直瞅强娃!强娃瞪着眼,吼了声:“谁也别想动!不想活了!”强娃是队长,得听他的。强娃绕着石板转了两圈,甩了一下胳膊,吼:“砸!”见没人动手,强娃吼:“怕啥?砸封建迷信!”他拽过一把,举了起来……石板砸成了小块块,装上架子车,和着黄土,呼啦啦倒进了深沟里……那天后晌,谁也没多说笑,谁也没提晌午饭没吃……
“你怎么有了这块呢?”我听得难受了,惋惜地问。
老李咽了一口茶,说:“我也是小伙儿里头的一个啊,黑了睡不着,眼前老是佛的影子,半夜了,扛了一根钉耙,来到沟里。奇怪了,地方没错啊,收工时候留的记号不见了。刨了好一阵子,啥啥没有!”
“怎么回事?”我问。
“天快亮了,只得回屋了。走了没一畛地,脚踢到了这一块——有人捷足先登了。”老李叹了口气。
“谁?”我急切地问。
老李摇了摇头,说:“谁知道呢,谁敢问呢?问谁呢?这一块我埋在后院将近二十年没敢见天……”
告别老李,我一路向西。远远的,看见一双佛手矗向蓝天,浩大刺目。那是法门寺方向,佛祖舍利安放的庙宇。如今,香火旺盛,游人潮水般涌向崭新的景区。我走进后面略显冷清的老庙,敬献了香火。香烟缭绕中,我眼前闪现那一块残石,那流畅的线条,那盛唐肃穆的佛像……还有略显老态的老李,还有那个神秘的捷足先登……
这一幕时常在我心头泛起……
一年多后,惊叹着参天的古木,听着流淌的泉声,呼吸着温润的空气,我一路盘旋,来到了秦岭北麓天子峪半山腰。天子峪,李世民后世李治的出生地啊。回望北原,村落苍茫,星星点点,曚昽在云影里了。踏进华严宗祖庭至相寺山门,我看见木匾上刻着“谁在念佛”,心里猛地一颤,“谁在念佛”?
谁在念佛?冒进脑海的第一人竟然是武功镇的老李!
“谁在念佛”是禅语,顺境不喜,逆境不恼,对境无沾染,无爱嗔,无取舍,方能开悟。我却宁愿浅显理解是一种质问,你念佛了吗?你慈善了吗?你割断妄念了吗?
我想给老李打电话,告诉他我看到了四个字“谁在念佛”。
我也想给那个“捷足先登”的他打电话。他在哪儿呢?
他还活在人间吗?(B)(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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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功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武功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