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一匹马余琳

这是守陵人的村落。

道边的垂杨被成堆的马粪齐膝拥簇，碧丝飘摇毫无羞恼，它们嗅不到气味，反倒喜欢这粪土的肥沃。

村头门口，屋后墙边，繁密的梧桐花织成紫色云霞，桐花簌簌随风而落，打在行人肩上宛如一个善意的拍打，那是它们禁不住喜悦跳下枝头来亲近你。

鸟啼嘤嘤，庭院寂寂。

偶尔遇到静坐石上的老人，半张着嘴像在微笑，意蕴深远的皱纹里蓄满阳光，她在想些什么呢？脱落了牙齿的牙床上晾晒着空洞的光阴，她的目光里站着一匹马，在树下神闲意静张目深思的马。

栓在树桩上的马，温顺而淡漠，它不理会花落蹄下，不理会杨柳抚肩，更不理会无温的目光，它在阳光里轻抖鬃毛，像个落魄的游子无心整理落尘的旧衣，它一生驰骋过吗？若驰骋过，这一刻的缄默不是无奈的妥协，就是忧愤郁结的对抗。

马，你玻璃般的眼睛，它曾经装过草原的风景吗？还是一生都走在林间石道，看陵上四季更迭，任缰辔牵在马夫手中，碎步盈盈，蹄声轻飘。缓慢地踩过满地斑驳树影，承受着背上人轻重不一的分量。

但也许，这也是好的生存。“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时代绝尘远去，战马嘶鸣，夜光杯满，琵琶犹催的沙场都写成历史，驿马长亭，寄梅传书，快马报捷……谁还打马御街春风里，谁还千骑卷平岗，猎马带禽归，谁还铁马冰河独自卧？马上的强人和勇士，意气今谁见？

告别村落，忘记马。沿山道缓行，看山顶白云出岫，晴空茫远，梯田错叠，油菜和麦地，为山裁衣绣锦，翠裙金带。

道边有虬枝曲环的老柿子树，无花无果，只缀着稀疏寂寥的小叶芽。我惊讶于它们扭曲的枝条，像一节节拆下来的铁丝，还保持着缠绕过的痕迹，犹如许多抽象的钻头，向着开阔，向着间歇，向着遥远的天空艰难盘旋而上，是向上的力量之美。

终于走累了，我爬上一棵枝杈交叠的核桃树。

我竟然毫不费力地爬到树上，坐在枝丫间吹起口哨，毫无惊惧，无人处自不必矜持矫揉，也不想是否合宜身份。忍不住笑了，这十几年来，淑女加身的我还没褪尽乡间的野性，一旦脱缰就会甩脱高跟鞋任性撒野。所谓矜持，也只是人前的文明伪装。

梭罗说：让我们自然地过一天吧！让钟去敲，让孩子去哭，我们只需要自然地过上一天。

是的，自然地过一天，哪怕一天呢！

树上的风景里挂满了风的香吻，在每一片轻晃的叶片上，阳光散落，幽昏晴明皆是树影的剪辑，切下一道道光来，如针探海，千千万万根于枝叶间刺下，落在身上却只是无关痛痒的一个个小光斑。我光着脚丫，在树上唱歌，让粗糙的树皮来打磨打磨我细嫩的脚板，让我的手紧紧地抓住一根根枝条，在枝丫间攀爬，以便占领高处的风景，也借故看看自己是否依旧敏捷而有力。

高处，离地三米多的枝丫上，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盘山路和谷间苍石，静静地坐在树上，我把自己还原成一只鸟，一只看风景的鸟。

一个红衣女子缓缓而来，这该是守陵人的后代，她骑在马背上，手里扯着马缰，那么娴熟那么优雅，不紧不慢地策马向前，道旁繁密的紫色梧桐花像道古典的屏风，她行走花影婆娑的树下，走在唐诗宋词里，走在一段段前尘往事里，像一个世外来客，这样一个安静明媚的午后，把嗒嗒的马蹄声抛在春天的山道上，抛在麦子拔节花开有声的田野里。

还是没有听到萧萧马鸣，这匹村落里无视我经过的马，我始终不曾无视它的经过。

诗人说：以梦为马！

遇到一匹马之后，我去树上酝酿一个梦。 （作者单位：乾县二中）（E）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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