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天路（二）

◎金子龙

他更不能忘记索朗的那双眼睛，圆圆的，亮亮的，睫毛下熠熠闪烁的瞳仁像嵌着的两颗紫葡萄。那是启国来到山南中学后的第二周。碰撞与冲击——启国首先在黑板上写出标题，然后习惯性地扫视一遍课堂。……物质总是在运动中，运动中的物体有时会产生碰撞，凡碰撞必有冲击，冲击就会引起介质的压强、密度、湿度等物理性质的跳跃式改变，从而引起冲击效应，比如车辆相撞……启国深入浅出地讲解着，一个声音突然从后排角落里传来。“老师，人与人之间发生了碰撞会怎样呢？”启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有学生抢白，“真逗逼！肯定是头破血流呗。”教室内一阵哄堂大笑。启国没有笑，而是循声望去，发现一个男孩先是双手扣着脑勺趴在桌子上，待笑声散尽才缓缓地抬起头来求助似的望着黑板。启国以手示意安静，继续讲解着关于物质及其运动的概念……物体在运动中会产生摩擦，摩擦力的大小与物体的压力大小有关，与接触面的粗糙程度有关……启国把目光投向那个男孩，期望得到回应，可是他却扭过头去。下课后启国把班长喊到办公室，班长说那个男孩是索朗拉姆，开学时才从农村来的，一些同学老是欺负他。索朗拉姆——启国在工作日志上写下一串藏文。晚上，启国辗转反侧，总觉得他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对了，在“希望工程”的公益广告中，那一副神态，那一种表情，那一份渴望，全都浓缩在两粒瞳仁中并无声地召唤着千百万教师奔赴老少边穷地区，去完成一项光荣的使命。

机舱外，风物一闪而过，但启国的心却飞到山南中学，飞进了教室。尽管仍在天府之国上空，但高原的眉目与风骨已然清晰可辨了。二郎山——折多山——海子山——拉乌山……或雄大，或绵延，或斗折蛇行，或龙盘虎踞，即使在万米高空，启国也能感受到那种尖啸与崚嶒从机腹下骤然划过的威严和凌厉。如此雄关漫道而今从头飞越，启国感觉到血脉里正涌动着一种列子御风的豪迈。亿万斯年里，青藏和帕米尔两座姊妹高原携手联袂，以巨大的胸怀共同养育了喜马拉雅山、阿尔金山、昆仑山、祁连山、横断山等崇山峻岭，其中昆仑巍巍，天山绵绵，贡嘎凛凛……“世界屋脊”“地球第三极”——高原的风雪早已将山河的博大、沉雄、超拔和冷峻锻造成精神的基石并在世俗之上筑就一座灵魂的殿堂。六祖说高居幽处方为净土，雪域高原的每一寸山河都飘扬着经幡，每一种草木都鼓荡出梵音。

三

这是启国来到青藏高原的第二个学期。

2016年8月底，启国刚来到山南中学时，由于教学经验丰富，学校分给他两个班级的物理教学任务并兼任七班班主任。朱熹说“格物致知”。物理学科最讲道理，但内容丰富而艰深，要求学生必须具备一定的分析、综合、抽象和概括能力。尽管启国的讲解深入浅出，但课堂反馈总不满意甚至有些令人失望。结合学生的认知规律和物理学科的教学特点，在与藏族教师深入交流后，启国发现学生学习和理解物理量等专业术语时要首先经过藏语母语的转化才能进入思维状态，于是他便在降低教学目标、简化教学过程的同时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学习藏语以便辅助教学。藏语难写难记，但他觉得背后有一股力量推动着自己，尤其是索朗的那双眼睛。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课外活动，启国刚刚勾划掉日志的最后一项工作内容，索朗就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里，手里还拿着一本《诗人哲学家》。启国知道那是周国平的力作，融诗于思，铸史于哲，便接过书认真翻阅起来。他发现扉页上赫然一行文字：我是太阳，我照耀冰川。启国会心一笑，青春总是充满着幻想与浪漫，就像诗人与哲学家。

坐吧，课外活动还要看书啊。启国拉过一把椅子示意索朗坐下。

刚才在操场散步呢，班长说您喊我，就马上赶过来了。

喜欢文学？

索朗点点头。

说说看都喜欢哪些作家？

余光中。说着便背诵出了《寻李白》，而且句读之间被抑扬顿挫出高原的豪雄和奔放。

……酒入豪肠

三分啸成剑气

七分酿成了月光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喧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铛地一弹挑起的回响……

很好，诗句有张力，语音有魅力。想当个诗人？

不，我要研究冰川。老师，你喜欢尼采吗？

索朗总是不经意间提出问题，而且是一个真正的问题。启国读过一些关于尼采的文字，他知道周国平在书中提到过尼采，还有弗洛伊德等，那些都是激动人心的名字。尼采热爱生命，肯定人的价值，宣扬自然是唯一的真实世界，文字间充满着昂藏与坚忍。正是尼采让哲学从天上回到了地面并让哲学的玄而又玄碰撞为各种思想的共鸣，而且他总是能够用文字的光芒温暖人心，一句“我是太阳！”又曾经激励过多少生命成为自我精神的主宰！

其实教育不在台上，而在台下；不是说教，而是示范；不是改变，而是改造。教育是点亮精神，撞击灵魂。板块的撞击隆起一座山脉，灵魂的撞击却能激发一种思想，而思想的高地则可以俯视一切的峭拔。两百多年前，马克思与恩格斯相遇了，世界从此回荡着一种声音——《共产党宣言》；一千多年前，李白和杜甫相遇了，群星闪烁的古典文学的天空更因“双子星座”的万丈光焰而温暖人心。启国不知道若干年后是否真的有一个身影行走天路，以热情面对冷峻，铁脚踏遍冻土，但那双明亮的眸子已经向他诠释了所谓平等就是俯下身子倾听彼此的心语。上天无偏颇，蒲苇各自生。那天下午，索朗很激动，真诚邀请启国去他的家乡看赛马。启国答应了，并且约定如果索朗赢了比赛，就送他一套《余光中文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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