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麦秸，银麦秸

○麦埊

夜晚，麦田像黄牛般卧着，一棵秸秆一颗牙，把白天饕餮的阳光，反刍成漫溢的月华。

所以，麦粒是金黄的，来自太阳；面粉是银白的，来自月亮。每粒麦子里，既有阳光的味道，也有月亮的味道。人吃麦子活着，生活也一半是太阳的颜色，一半是月亮的颜色。

割麦时，村人都起得很早。孩子、大人和老人，三军用命。咬一口馒头，手里就剩一轮下弦月；喝一瓢水，肚里就摆一轮上弦月。他们精神矍铄，像一弯新月，游弋在麦田里。

月牙像一张弓，月光的箭矢，把村庄射得比麦田还远。

镰刀像一弯月，麦子的箭矢，把麦田射得比村庄还远。

村庄的人弯着腰，像一张弓，像一弯月，汗水的箭矢，把时光射得比月光还远。

麦是金黄的。麦穗是金的，麦秸是黄的，它们都有着阳光的肤色。

碾去麦穗，麦秸是月白的；碾去麦壳，面粉是月白的。它们都隐匿着月光的胎记。

麦秸站着时，是金黄的，是天地的黄金通道，麦穗是咸阳，每粒麦都是一场鸿门宴。

女人都有着虞姬的柔软，纤手一挥，就拂去男人满面的征尘，褪下满身的金甲。

女人遇到麦秸，就像虞姬遇到项羽。心思如针，三千青丝，一千编织成馍盘，可以慰风尘；一千编织成草帽，可以遮风雨；一千编织成首饰，可以诉风情。

男人都自诩为力拔山兮的项羽，他们和女人一样气盖世，看不上刘邦。

村庄里，女人是月亮的白，男人是太阳的黄，他们的故事也是月亮和太阳的故事。

麦秸倒下时，是银白的，是人世间的星光大道，一段秸秆，一段时光的筋骨。

老黄牛干着伤筋动骨的活，吃着麦秸和麦麸疗养生息。

石槽里，秸秆是白的，麦麸是黄的。男孩注视着，嘴角边也溢出月光和阳光的滋味。

牛棚下，牛的牙齿是白的，毛肤是黄的。男孩抚摸着，手心里流动着月亮和太阳的温度。

天地间，男孩伏在牛背上，揣着那个传说，白天溯回在阳光里，晚上溯游在月光里。

当男孩有了阳光的肤色，织女就披着月光走来。男女间的事，也是太阳和月亮的事。

银麦秸能治愈老黄牛，让它还魂，生龙活虎；也能治愈泥土，让他站直，遮风挡雨。

男人把麦秸铡碎，掺一口水，喂到泥土里。那些流失的钙铁锌，又重返骨质里，泥土也青春返照。挺直腰板，站成一堵铁骨铮铮的墙。白天，太阳照在墙上，麦秸是黄的；晚上，月亮照在墙上，麦秸是白的。土墙里的生活，也一半是阳光的灼烫，一半是月光的温柔。

那一年，“牛鬼蛇神”掘开祖先的坟墓，燃棺木煮墓碑，祖先在荒野上哭泣，无家可归。

爷爷一无所有了，背筐麦秸偷偷去上坟。他深信，人间的麦秸是阴间的金条。

祖先的骨骼零落一地，比月光还惨白。麦秸金黄，火光比阳光还刺眼。

爷爷抓把土，撒在空中，呼唤着祖先：祖爷爷回家了，回家拾钱了……

人世间的事，是太阳和月亮的事。人鬼间的事，也是太阳和月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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