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竹叶引羊车 ——弘祖漫笔之三 冯日乾

郭郛，字惟藩，号蒙泉，明代嘉靖时期人，世居陕西泾阳西北洪口，《史记·河渠书》言及郑国渠时所谓“仲山西邸瓠口”者即此。虽然郭先生的音容姿影已逝去四百多年，但老实说，提起这位远世乡党，我仍然引以为荣。

蒙泉先生学历不高，举人而已，但他品学兼优，被推荐做了国子监助教。其时，也是泾阳人的吕愧轩（吕潜）已先在国子监任职，郭、吕同为吕柟（泾野）先生的高足，学问、品行皆同，人们于是称赞说：“关西有人，大复泾野先生之旧。”蒙泉先生的官也做得不大，马湖太守而已。此地民族杂居，向来不好治理。但郭太守推诚于人，调纷解难，处置有方，深得百姓拥戴。

有两件牵涉到年龄的“小”事特别值得玩味。其一，在国子监，郭郛悉遵泾野先生做祭酒时制定的监规，恪尽职守。都察院某掌事人很想招他去做御史，但他的年龄已超过规定。于是，掌院者写信给郭郛，以一首绝句示意他不必实说年龄：“脂粉从来不误身，淡妆空自老青春。试看今日承恩者，尽是东涂西抹人。”郭郛不肯，亦答以一绝：“任他竹叶引羊车，独闭深宫度岁华。挨得头颅白似雪，忍将脂粉媚官家！”从此，掌院者对郭愈加敬重。其二，在马湖，由于政绩突出，声名鹊起，四川布政使、按察使交相举荐，人们也都期盼他能得到朝廷重用。就在这当口，郭郛却声明自己要致仕（退休）。众惊讶。郭说：按规定，外官六十引退。在下年龄已到，怎敢混迹官场？

明朝中后期社会风气极为恶浊，不少阁臣甚至首辅，都是夤缘宦官或与其勾结才得以入阁或权倾一时；全国会考取士，可以随主考官的喜怒好恶而转移，叫你二甲你就别想上一甲；就连为太子府招干，也一样贿赂公行。所以，官员们要把年龄往小里说一点，真所谓小菜一碟。我相信，即便在当代人眼里，一个当官的，又是一个好官，在档案年龄上弄点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然而，郭郛不。在他那里，一真一假，混淆不得。年龄可以作假，姓名呢？资历呢？考卷呢？政绩呢？假作真时真亦假，世界岂不乱了套！或曰：世事本就真真假假，放眼官场，那些受宠走红者，有几个不为自己涂脂抹粉？何不稍作迁就，免得自陷于孤寂。但郭郛不。他谨记着老师泾野先生的话：一个人的修炼必须要有定守，有定守则如有了可以抓住的把手。否则，立脚不定，便会挪移。他也曾自箴云：“学道原从敬作箴，须臾离却道难寻。尝从独木桥边过，惟愿无忘此际心。”对于天地正道，社会良知，对于自己认定的真理，对于君子守身如玉，郭郛始终怀抱敬畏之心，如行独木桥上，不敢丝毫懈怠。所以，无论人们怎样挖空心思巧施脂粉献媚邀宠，一如晋代宫女在门首遍插洒了盐汁的竹叶以吸引“官家”羊车，他总是淡淡妆，天然样，“独闭深宫度岁华”。白头无憾，孤寂无悔，但求守住良知，保全人格。这便是泾野先生所谓“从下学做起”，或曰从小处做起，这便是出污泥而不染，这便是特立而独行。这种处在信仰普遍迷乱，道德严重滑坡时代氛围中的精神自律，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蒙泉先生小时，其父有言：吾本农家，供你求学，难道是指望你升官发财养家吗？只要将来你能穿着儒服为我郭家上坟，让乡党看见说：此郭某之子，儒业，吾愿足矣。四百年风吹雨打，陵谷巨变，仲山南小王沟里的郭家坟丘已难以指认。但无需遗憾，蒙泉先生既以清廉博雅荣登泾阳县志乡贤榜，又以关学骨干成员跻身《明儒学案》。他的父亲会含笑九泉自不必说，就连我这位后世乡党也着实为他骄傲呢。（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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