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元稹,是因为一场考试认识的。那一年,白居易29岁就考中进士,自称“十七人中最少年”,同年登第的人中就他最年轻。彼时,元稹23岁,在八年前就考中了明经,也算年少有为。在唐代,仅仅考中明经或进士不能授官,还要通过吏部铨试才能正式入仕,就跟现在公务员考试一样,面试才决定成败。
元、白二人都在长安孜孜不倦地备考,于贞元十八年(802年)同时取得官职,被正式授为秘书省校书郎,终于不用再忍受“京漂”生活。
元、白志同道合,是生活中的挚友,更是文学和政治的知己。
此后,他们一同吟咏风雅、走马行猎,醉饮于长安酒肆,三十年间唱和不断,在宦海浮沉中相互扶持,一同抨击权贵豪强,一同发起新乐府运动,开启了一段千古传诵的友谊。
壹
元、白亲密无间,用元稹的话说,是“坚同金石,爱等弟兄”。
白居易的母亲去世时,元稹尽管财力不宽裕,却慷慨地寄钱接济,帮穷困潦倒的白居易办丧事,前后金额超过20万钱。白居易感激不尽,写诗曰:“三寄衣食资,数盈二十万。岂是贪衣食,感君心缱绻。念我口中食,分君身上暖。”
元和十年春,他们同在长安,和其他朋友结伴游玩,一路上走了二十里,两人连连吟诵,一直没停过,其他几个人都插不上嘴。
长庆三年,两人都被贬在外,在杭州久别重逢,于是并床三日,畅谈平生。之后,他们分隔两地,经常将写给对方的诗作藏于竹筒中寄出,称之为“诗简”。
他们都有坎坷的童年,更加懂得对方年少时的艰辛,也切身体会过民间疾苦。
元稹年幼丧父,其母郑氏年轻守寡,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元稹还要时常忍受两个异母兄长的歧视,甚至被迫搬出了位于靖安坊的老宅。由于家贫请不起老师授业,元稹的母亲亲自手执诗书,诲而不倦。郑氏去世后,白居易受元稹所托为她写了一篇墓志铭,并没有盲目吹嘘老夫人的“优美感”,而是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用真实感人的文字讲述她辛苦持家的往事,从中也可见元、白的兄弟情谊。
元稹15岁就考中明经,不仅因为有才气,也是因年少处境困窘激发了他的上进心。少年的他身怀抱负,在诗中写道“忆年十五学构厦,有意盖覆天下穷”。
白居易出生于一个家道中落的官僚家庭,少年时辗转各地四处谋生,在兵荒马乱中艰难成长。他在考中进士前,曾在诗中如此描述自己的生活: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白居易的才华也非天赐,而是多年勤奋苦读的成果。他在给元稹的信中说过,自己为了考中进士,白天练写赋,晚上学书法,读书读到口舌生疮,写字写到手臂和胳膊肘上都生了老茧,身体未老先衰,发白齿落。
贰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顺宗听从王伾、王叔文等士大夫的建议,推行“永贞革新”,意欲打击藩镇和宦官势力,这一改革仅仅持续了三个多月就以失败告终。以二王、刘禹锡、柳宗元等为代表的永贞党人被贬出朝,唐顺宗也被迫禅位于儿子唐宪宗。
作为刚刚踏入仕途的晚辈,元、白都坚定地支持永贞革新,同情敢于以身犯险的二王八司马,并为之鸣不平。元稹还把此前直词落第之人的策文抄写后放在身边,日夜翻读。白居易打趣说,微之(元稹字),你箧中有不祥之物。这些人都是因为得罪权贵而被迫远离朝政,元、白却深深佩服他们。
元、白在应制举前,曾退居华阳观中,“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合作撰写了75篇策论,编为《策林》。这些文章表明了元、白仁政爱民的政治思想,都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放在今天成为10万+爆文也不无可能。
两个年轻人直笔书写天下不平之事,痛斥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提出惩治贪腐,求贤选能,体恤百姓,其政治主张上至整顿朝纲,下至轻徭薄赋。
在永贞革新的余波中,对现实的批判成为元、白早期政治生涯的共同底色,也影响了他们的诗歌创作,于是有了著名的新乐府运动。新乐府运动主张以诗“补察时政”、“泄导人情”,元、白是这场诗歌革新运动当之无愧的领袖。
清人赵翼评价说:“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元、白尚坦,务言人所共欲言。”
在白居易看来,文学家应该心忧天下,时刻关心时事,关注社会,文坛不能只有风花雪月,而没有民生疾苦。在写给元稹的那篇著名的长文《与元九书》中,白居易对新乐府运动做了总结,喊出了那句震古烁今的口号: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自考中制举任盩庢(今陕西周至县)县尉起,到在京担任谏官的十余年间,白居易就写了一百多首讽喻诗,几乎每一首都语言犀利,锋芒毕露。
35岁时,白居易第一次出任地方官,在盩庢县亲眼看到农民冒着五月的酷暑辛苦劳作,却仍要忍饥挨饿,写下《观刈麦》一诗:“……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回京后,白居易官拜左拾遗。这一职务负责“言国家遗事,拾而论之”,也就是平时朝廷有什么弊政,白居易就要直言上书。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谏官之职,着实适合白居易。在京期间,白居易一直悲悯地审视着那个时代,他深爱着大唐的人民,揭示了民间疾苦的方方面面,诉说了当时百姓内心的悲愤。
白居易说,他执笔写作,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杜陵叟》一诗中,那位家住在长安郊外的老农,年复一年地耕作薄田,那年收成不好,官吏们却还横征暴敛,逼着他交纳租税。农民没办法,只好抵押自家的桑树,出卖自家的土地,来换取些许钱财来交租。此中滋味,真是“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卖炭翁》一诗中,宦官掌控的“宫市”更是明目张胆地抢劫。几个宦官将那位烧炭老翁的一车千斤重的木炭公然拉走,还装模作样地表示一下,“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那位可怜的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如今又该怎样度过寒冬呢?
十余年间,白居易几乎把满朝的权贵都得罪了一遍。后来他写信告诉元稹,他辛辣的讽刺让权贵们恨得咬牙切齿:“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原》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权要者切齿矣。”
白居易(妖猫传剧照)
叁
元稹不落下风,在京为官时也写了不少现实主义的诗篇,着笔民生,如《田家词》、《织妇词》、《西凉伎》等。元、白相互影响,诗歌创作风格不尽相同。陈寅恪先生认为,“白以简单晓畅为尚。若微之诗,一题数意,端绪繁杂”。但在与权贵的斗争中,元稹却比好友白居易更加简单粗暴。
元和四年(809年),元稹任监察御史,奉命出使剑南东川,平反了一些冤假错案,甚至将矛头指向了当时的剑南节度使严砺。严砺一家人当年护驾有功,深受皇帝信任。但严砺在任时,为人贪残,士民不堪其苦,他以平叛为由,征收涂山甫等八十八家资产、奴婢为己用,又借朝廷之名,向农民多征收两、三年的课租。很多被害者控告无路,只好流亡他乡。
元稹到剑南后,亲身访问受压迫的百姓,为他们伸冤。这些被严砺欺压多年的受害者一时间纷纷向元稹诉苦,“蛮民詀諵诉,啮指明痛癏。怜蛮不解语,为发昏帅奸”。
之后,元稹上书弹劾当地官员擅自搜刮百姓庄宅、奴婢和钱粮,要求他们将抄没的归还本主,被卖掉的亦赎回归还,加征的钱、米、草等严令禁止,并榜示乡里,让百姓知晓。
当时藩镇已经尾大不掉,朝廷只能短暂地缓和矛盾,于是下诏,除了已于当年去世的严砺不再追究,其属下一帮官吏各罚两个月俸禄。元稹的大胆举措让白居易为之赞叹:“其心如肺石,动必达穷民,东川八十家,冤愤一言伸。”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元、白对宦官、藩镇深恶痛绝,整天怒怼,而这些权贵、豪强也对他俩心生忌惮,早想找机会整他们。第二年,元稹途径华阴县(今陕西华阴市)的敷水驿回京,就被宦官打了一顿。
敷水驿只有一个正厅,元稹先到,就在厅内歇息。正好仇士良、刘世元为首的一伙宦官也来到驿站,他们见元稹没有让出正厅,也没有出来迎候他们,登时大怒,一伙人将元稹赶出来。元稹双拳难敌四手,要打也打不过,穿起袜子就跑。宦官不依不饶,拿出马鞭直接朝元稹的脸上狠狠抽打。这就是“敷水驿事件”。
当时宦官气焰嚣张,最后,唐宪宗也将元稹贬到江陵。
白居易得知此事,赶紧上疏劝谏,为好兄弟求情,说元稹为监察御史时,所弹劾的都是天下藩镇,这些人皆怨恨元稹,将他贬到地方,不是羊入虎口吗?唐宪宗哪里听得进去,白居易你就别废话了。
元稹被贬那天,白居易在长安街中相送,两人在马上道别,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别,也是理想道路上的一大挫败。自江陵之贬始,此后十余年几乎都过着困顿的贬谪生活。他认为,自己此次出京是负气而行,说:“我虽失乡去,我无失乡情。惨舒在方寸,宠辱将何惊。”(《思归乐》)
肆
相似的命运几年后降临在白居易身上。
元和十年(815年),宰相武元衡在长安城中遇刺身亡,刺客逃之夭夭。武元衡为相时,正加紧部署讨伐叛逆藩镇,其被刺原因不言而喻。堂堂大唐宰相当街被刺,让白居易怒不可遏,他一展谏官本色,事发不久后就上书议论捕杀刺客一事。
这下,平时对白居易不满的宦官和权臣们总算逮着机会了,他们趁机抓住白居易不久前守孝期满,刚回朝中的情况,不仅指责他越职言事,还诬陷他有不孝之罪,声称白母是因看花坠井而死,白居易却还写《赏花》和《新井》两首诗,实在有伤名教。在封建礼教的思想禁锢下,不孝是大罪。更别说白居易还是东宫属官,有教导太子的责任,这下就成大罪人了。
白居易不孝的罪名本就是冤枉,而他的对手们早已准备了一套组合拳。最后朝廷一拍板,把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
很多学者说,江州之贬,是白居易人生的分水岭,将他的政治生涯分割成了两半。从此以后,那个仗义执言的斗士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开始追求佛老之学,远离官场险恶之人。《琵琶行》中那位孤独寂寞的琵琶女,或许就是白居易本人的化身,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悲剧形象。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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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被贬江州时,元稹正在通州为官,不久前生了一场重病,到了要预备后事的地步,把遗嘱都写好了。听到好友被贬,病榻上的元稹愤懑难平,写下了这首让人读之心酸的《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这一对好友几经周折,直到元和十四年(819年)才因官职调动而在夷陵(今湖北宜昌)不期而遇,当时他们已五年不见。元、白二人喜出望外,元稹本来乘船顺流而下,特意返程与白居易登陆一游,赋诗唱和,三天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那一段时间,元稹的心情很down,感慨“前途何在转茫茫,渐老那能不自伤”(《酬乐天叹损伤见寄》)。他就像很多人到中年仍一事无成的失意者,不知自己前路在何方。白居易却劝元稹要佛系一点,该来的总会来,“高天默默物茫茫,各有来由致损伤”(《寄微之》)。
这一唱一和,仿佛正是元、白此后人生的真实写照。
伍
元、白二人后半生的转变,或许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白乐天之精神,一言以蔽之曰“知足”;元稹却是“达则济亿兆,穷亦济毫厘”。
而唐穆宗即位后,元稹的机会也终于来了。
这个机会来得并不光彩,元稹再度入朝为官,得到唐穆宗重用,首先是因为宦官崔谭峻的帮助,刚好穆宗喜欢元稹的诗,是他的小粉丝,宰相段文昌等也因其谏诤直行之名而进行举荐。结交宦官最为士大夫所不齿,认为有损气节。
长庆二年(822年)二月,元稹拜相。史书载,“诏下之日,朝野无不轻笑之”。四个月后,元稹就因卷入宦官与朝官的党争而被贬出朝,他提出的政策也全部付之东流。
此时的元稹,不但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甚至连自己的名声也保不住了。
尽管他在地方政绩颇佳,做了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当他七年后再度入朝,身居要职时,却依然被认为“素无检操,人情不厌服”,一步踏错,致使他第四次被贬,从此再也无法重返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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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大和三年(829年),元稹途经洛阳,见到了白居易。
临别之时,白居易大醉一场,为元稹写诗:“沣头峡口钱唐岸,三别都经二十年。且喜筋骸俱健在,勿嫌须鬓各皤然。”(《酬别微之》)白居易在诗中依旧鼓励元稹要有所作为,哪怕须发皆白,还有筋骨健在。
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元、白早已不再年轻,已不是三十年前在华阳观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有志青年,他们想改变中唐以来衰颓的社会、腐败的朝政,却碰了一鼻子灰,换来无休止的贬谪和打压。
此时,白居易已经远离中枢,在洛阳担任闲职,终日以诗、酒、山水自娱。
当屡遭贬谪,他妥协了,一头扎进了闲适的半退休生活。在洛阳,白居易自嘲为“中隐”,写诗曰: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
白居易变了,一个人抛弃自己的青春时,连声招呼都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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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大和五年(831年),元稹病逝于贬所。噩耗传到洛阳时,白居易悲不自胜,哀痛许久后,撰写多篇诗文哀悼挚友。元稹临终前嘱托白居易为他撰写墓志铭,其家人还准备了70万作为答谢,但白居易推辞不受,后来请求把这笔钱用于修缮香山寺。
在《祭微之文》中,白居易回忆与元稹“金石胶漆,未足为喻”的三十年情谊,甚至说元稹已逝,自己也不愿久居人世:
多生以来,几离几合,既有今别,宁无后期?公虽不归,我应继往,安有形去而影在,皮亡而毛存者乎?
这,可谓生死之交。
元稹去世多年后,白居易仍然不断写诗追思挚友,对他的感情至死不渝。69岁时,白居易梦到与元稹同游,醒来后写下了《梦微之》,其中写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或许,年近古稀的白居易,怀念的不仅是元稹,还有他们曾经开创一代诗风的新乐府运动,以及那段胸怀理想不坠青云志气的少年岁月。
多年后,那乐天知命的悠闲身影已在滚滚历史中随之消散,但那年长安执笔立命的白衣少年们,依然从未离去……
参考文献:
(后晋)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吕思勉:《隋唐五代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刘维治:《元白研究》,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蹇长春:《白居易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莫砺锋:《莫砺锋评说白居易》,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最爱历史,作者:最爱君。
原标题:《1200年,他们仍是最感人的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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