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被一湾碧水环绕的仙游寺如今隐藏在哪里呢?
我那年与朋友从城里走进秦岭脚下这道峪口,再从高高的山梁上曲折下来,一条弯弯的河水便静静地横到面前了。河对面一排垂柳依水摇曳,树影婆娑中会隐约看到一院古朴的寺院卧在山脚,一尊四方古塔直破绿荫。有座摇摇晃晃的木桥与之相连,透过檩条桥面可见河底漂浮的水草,且上岸几步便到了古寺山门。这处禅院简陋拙朴,没有琉璃绿瓦,也没有雕梁画栋,若不是门楣上写着“仙游寺”三个墨字,还真以为这是民居大院。而且禅院静极了,微风寂寥,光影斑驳,进门时小沙弥不知躲在哪里敲了下木鱼,便感觉是进了桃花源般的清净地方。但廊道的天王狰狞怒目还是让我感到惊悸,正殿的佛陀泥塑灰暗里影影绰绰的,身上似有不少开裂的残片,扫过一眼慈悲的目光便印在脑海里了。令人诧异的是侧面僧房里还堆着锄头木锨类农具,凌乱地堆在地上。禅院里没有香客,也没见忙碌的沙弥,只在石凳上坐着一位农活归来的老和尚在喝茶。我小心向老和尚讨了杯热水,问起寺庙的前世今生,蓦然发现这座寺院古老得可以追溯一千多年,竟是隋文帝为供养佛陀舍利专意建造的,但那些圣物今在何处却又茫然不知了。
不过,老和尚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
那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可对仙游寺情有独钟,尚留下不少描写仙游寺的诗作,而且那首千古绝唱《长恨歌》当年就是在这家禅院成就的。真会有这等趣闻?我盯着老和尚疲惫的眼睛连连发问,这白居易可是盛名不衰的大诗人,流传下来的诗词就多达三千多首,而这篇叙事长歌,哀婉动人,佳句迭出,可谓诗人的扛鼎之作,如果这座禅院真诞生过这么一部旷世之作,绝对要名扬四海了。
我多少以为是在开玩笑,但老和尚一边蹲下用石子刮去铁锨上的泥土,一边有板有眼地说。当时白居易为周至的县尉,一日审案之余以文会友,邀小吏陈鸿、隐士王质夫同访仙游寺,竟然在山脚下与农夫村姑的交谈中,不断采撷到民间流传的五十多年前李隆基与杨玉环的唏嘘轶闻,他们激动地登上寺外山巅,遥望“六军持戟不前”的马嵬驿,不禁悲悯弥漫不能自已。于是三人约定,由陈鸿著文,白居易诵诗,同叙这一段悲怆的宫苑恋情。于是,他们在这间古寺禅房住下了,经过短短两三个昼夜,守着两盏青灯,吃着两碗素斋,笔走龙蛇,韵流如河,诗家和史家便分别完成了一诗一文。文者,题为《长恨传》,娓娓道来,低徊温润;诵者,名为《长恨歌》,感天动地,荡气回肠。尽管二者体裁不同,情节却是大同小异,从此成就了中国大唐文坛一段动人的佳话。然而,那《长恨歌》从此便插上翅膀飞进宫苑楼阁,也飞入寻常百姓的草堂茅屋,人们对那段愁肠百结的爱情给予了极大的同情,期望有情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从此历朝的文人墨客也大都喜欢寻着长歌声韵踏进古寺,期望能找到诗人在这里激发出灵感的奥秘,进而抒发的诗词歌赋便多得难计其数了,书家题字也就贴得寺院一层盖过一层了。
仙游寺因一曲长歌而名垂史册矣!
我急忙把铝壶茶水递给和尚,想套近乎再掏点秘闻。果然这家禅院的故事并没有打住,当白居易的叙事诗红透江湖,长歌曲律飘进了风雨飘摇的大宋王朝,寺院又迎来一位旷世奇才苏轼。这风华正茂的苏轼怎一个奇字了得!写诗,能婉约,也能豪放;著文,能说理,也能抒情;书法,能隶楷,也能行草;丹青,能人物,也能山水;入仕,能修堤,也能烹饪;每每小试牛刀都能登峰造极,举手投足皆成经典,后世文人百姓无不珍藏爱戴。当时年轻的进士刚被任命到邻近的凤翔县为吏,束发挥毫,意气风发,梦想能“兼济天下”大展宏图。当他得知唐代的白居易在仙游寺酝酿了《长恨歌》,便拨冗抽暇去寻访梦寐的歌韵了。意想不到的是,他刚刚走近古寺的法王塔,就被邻近两座小塔基座上的画碑给迷住了。
画碑虽说不大,却达一十六方,绘的都是佛国轶事,形象生动,线条飘逸,眉眼间透着空灵,但碑碣只有刻工落款,而这显然不是一般的画匠所为,应是一位技艺精湛的大家所绘。苏轼就此停下了,细问禅院史上可有名家造访留下笔墨?然而身边僧侣无人清楚画碑的作者是谁。其实这苏轼既是文学大家,也是书画大家,他直感这些画碑“非吴道子不能”。堂堂吴道子乃盛唐宫廷画家,独步画坛几十载,后世无人敢不学吴风而论画也。
于是苏轼在寺里住下来,果然从老僧那里得知,那开元年间吴道子曾到仙游寺休闲,曾绘制了一批小画,尽是“天王鬼神百仙像”,神笔妙品,留寺为念。后来,那些墨宝被住持藏匿秘不示人,以致几十年后白居易到古寺作歌多日都未睹画容。但是觊觎这些墨宝的人一直在寺庙周围徘徊,僧侣们为留住大师笔墨,便勒石刻碑镶嵌到禅院小塔基座上。然而,可能担忧危及碑碣命运,便没有刻上画家名款,时下岁月已奔过三百多年,由于原画已失,画碑作者便成了悬疑。最后苏轼断定这些画碑“吴带当风”,飘逸如仙,便欣然写下读碑题记,后来这桩趣闻像《长恨歌》一样被记入了周至县志之中。
然而苏轼绝对想不到,由于他的这一考据,来古寺看画读碑的人蜂拥而至,使得这个隐匿在青山绿水中的古寺嘈杂而又喧闹,而且那些拓碑者整日围着小塔敲打,给僧人带来难以言传的烦恼。于是,这些为求清净的出家人索性把那些画碑从塔基上取下来,悄悄沉入了寺外幽深的黑河里,从此吴碑便成了这家禅院的一个传说了。我不由地大叹遗憾,离开古寺时直瞅清澈见底的河床,不知哪堆水草下会露出惊天的秘密来。
尽管古寺这般奥妙,可我听说仙游寺的宁静还是被打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西安人吃水遇上困难,便想在此拦河为库蓄水济城。福佑众生,胜造浮屠,大义面前仙游寺毅然举庙上迁。临走前有位老僧依然对沉河吴碑念念不忘,只好调来挖掘机器,断水清淤,可是忙碌数日却未见碑影。
然而,没能在河底找到画碑,却在拆迁法王塔时发现了地宫入口,顿时惊动了国内的高僧和专家,人们从全国各地拥到古塔现场,连央视也把机位摆到了显赫处。人们焚香礼佛,揭开石门,果然发现一尊石椁,内有一只铜棺,里面竟藏有一个圆润晶莹的琉璃瓶,轻轻一倒,十颗小米粒大小的舍利子展现面前。考古人相视一笑,这必定是隋文帝当年供养在仙游寺的舍利子,旁边几位僧人扑通一下便跪下了,众人合十鞠躬,小心翼翼地将圣物放置到古寺最尊贵的地方,毫无疑问这应该是仙游寺的镇寺之宝了。
随后,在清理地宫基座时,竟然又发现了一方黑石,人们揭下石碑擦去浮土,争相目睹:碑面两位舞者相对而乐,一者打坐莲花,纤手吹箫;一者稳坐蒲团,慢弹琵琶,那飘逸的衣褶,慈善的面容,如沐仙境矣。碑上一行小字果然记述是佛徒当年摹刻。此碑一出顿时吸引文人墨客接踵而来,人们看后纷纷赞叹,这画碑与舍利子与《长恨歌》同为圣物矣。更有生长于斯的周明先生历经千辛找到毛泽东书写的《长恨歌》手迹,恭请当代大诗人臧克家题跋,郑重地刻碑于禅寺照壁。后来,赵朴初、贺敬之、刘白羽、光未然、冯牧、袁鹰、季羡林、黄苗子等艺术名流,纷纷读碑挥墨称颂古寺的神奇,期盼将来迁建的仙游寺依然古韵留存。
今年初春我又想起搬迁到黑河岸上的古寺,便又走进秦岭北麓那个熟悉的峪口,远远就看见山坡上矗立着那尊耸立坡顶的四方古塔,形态威严地注视着黑河浇灌的四野八荒。待走近了,看到塔边还有一院红砖垒成的陋房,极似城里司空见惯的简易工棚,不但四墙红砖参差不齐,屋顶还盖着石棉瓦楞板,有强风吹过似乎就会塌掉。我以为可能是水库工程建设者遗存的临时居所,然而落入眼帘的漏风门楣上,竟写着“仙游寺”三个墨字!
什么?这就是那古风绵厚的仙游寺?
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尴尬的禅院了,我蹑手蹑脚走进又小又乱的寺庙,果然有位小沙弥在烧柴做饭,见生人进来也不抬眼,只顾埋头撩火。但那正房门额还庄严地写着“大雄宝殿”,里边依然供奉着佛陀和弟子。旁边大概是寺院住持的僧房,有趣的是墙上竟然悬挂着一张一九七二年公社革委会颁发的农业学大寨的奖状。问过寺院住持方知,这仙游寺的僧人在文革期间曾遭遣散,但果性住持无家可归便就地参加了当地劳动,奖状就是那时候的鼓励。可想那时的沙弥已成了老和尚,却对那段历史珍惜不忘,还端端正正悬挂于墙,成了这间禅房一道特殊的景致。只可惜那位“获奖者”已于七年前圆寂了,就安息在旁边山坡的塔刹里。我自然想起当年进庙讨水的慈悲,内心纠结得已无意问缘了。
那原来的仙游寺本来是在坡下那道水湾处的,如今已淹没多年了,只是没想到堂堂古寺会遭遇这般坎坷,置身陋院已丝毫领略不到梵音萦绕的清静和超脱了。其实人们都知道,这座禅寺的宝物还是令人震撼的。那佛界圣物舍利子,流传有序,此为一宝也;那高耸威严的法王塔,隋代唯一,此为二宝也;那流芳千古的《长恨歌》,文词绝妙,此为三宝也;那方画碑吴带当风,难得苏轼鉴证,此为四宝也……然而,承载着这么多人间宝物的古寺,为惠泽百姓,甘愿清苦,居然在“临时工棚”里困顿了二十多年。可谓:苦了几僧人,幸福万家城。
我忽然想是否应该告诉大家,这古城人每天入口的清水,可蕴含着仙游寺的一份奉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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