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书店的暗念

□朱鸿

西安这座城有大街四条，其以钟楼为结。在地理上，钟楼是城的中心。如果认为这座城是以钟楼展开的，当然也没有错。

钟楼书店对我颇为重要，然而这并不因为它在钟楼的东北一带，属于紧挨钟楼的建筑。书店能以钟楼为邻，踞城之中心，反映了一种价值倾向，特别可贵。不过它对我的重要，非缘于此。暗念钟楼书店，是另有情况的。大约在2008年，钟楼书店搬迁至端履门了，钟楼的东北一带顿失风雅，然而这不妨碍我的暗念。

自反起来，是书充实了我的人生，我由衷地感谢书。我在出版社供职十八年，编辑其书，之后在大学工作，教其书，此间，我还乐此不疲地著其书，真是天的保佑。

然而我毕竟是从书荒的岁月过来的，求书不得，曾经窃书。

应该是1977年的春天，高中二年级。一天中午，吃饭之际，教室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蓦地发现一本数学书躺在班长的桌斗里，竟起意想拿。风闻高考制度即将恢复，各位老师一再鼓励努力学习，一旦消息发布，就可以报考大学了。我喜欢读书，是要考大学的，可惜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高中，上课太少，腹中贫乏，而复习一时并无资料，而学校也没有什么办法。但班长却有一本知识容量超出教材的数学书，遂产生了劫掠之思。四顾不见耳目，便取书装进了我的书包。

问题是，班长发现了怎么办？所以只在家里悄悄使用。即使如此，还是坐卧狐疑，徒倚猜忌。懊悔涨胸，觉得耻辱，遂体会到了什么是精神折磨。我也缺乏勇气和智慧把书还给班长，并向他道歉。

倒是有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买一本相同的数学书，照着它光明正大地在教室演算，从而遮掩我的耻辱。多年以后，我觉得这是一条歧途，现在仍认为这是一条歧途，然而当时意识不到这一点，便按着我的谋划行动了。

一个春雨蒙蒙的早晨，我步行数里，再乘从长安县韦曲镇至西安市永宁门的15路公交车，再步行数里，进了钟楼书店。我自乡下来，戴着草帽，穿着胶鞋。走在少陵原上，胶鞋可以隔离泥泞，但进了永宁门，进了钟楼书店，却显得不宜。抬脚胶鞋就响，我硬撑着自己的尴尬。

书店南北狭长，东西靠墙都是书，不过没有什么人。灯泡悬顶，发红的光，不是很亮。营业员腹抵柜台，目光茫然。我要买一本数学书，它的封面是海蓝的，还有三角形和抛物线。我希望十足，盼这本书能克服我的艰危。然而营业员戛然指出，书店早就没有这本书了，接着左右一指，让我看书架上的籍图。我匆匆浏览，书多是政治类的，也有文学类的，包括浩然的小说，高玉宝的小说，还有一些药书和农书。

沮丧地离开了这家书店，不过我还想再找一找，就又跑了其他书店。别的书店都小于钟楼书店，当然没有我要的书。

孔乙己说：“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也许这位读书人的争辩可以稀释窃书之罪，然而孔乙己是穿长袍的读书人，我是不穿长袍的，遂感到道德上的龌龊。如果钟楼书店凑巧有我要的书，文过饰非便会得逞，精神负担就能减少。遗憾我的伎俩未能实现，至今仍不爽。

米兰·昆德拉是捷克一位杰出的作家，1990年，我在钟楼书店购得他的一本小说，韩少功译成汉语的。读其书，大有启示。由此我关注米兰·昆德拉的所有作品，甫一上市，我便买之。我在钟楼书店购得了他的所有作品，书店的印戳是紫色的菱形，印象一直清晰。其他书店也有销售，不过我坚持在此买，并要盖印戳，以构成一个体系，也便于收藏。

米兰·昆德拉小说突出的特点是思想性强，其小说人物、情节和故事，都是由思想孵化而出的。虽然思想性强，不过不损害小说的丰腴和饱满。我久等这个捷克人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可惜瑞典文学院那些评委的脑子转得甚急。

1994年夏天，我偶尔在钟楼书店外边碰到陈忠实，他用塑料口袋提了几本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他说：“米兰·昆德拉靠的就是思想。”陈忠实神情严肃，甚至显得凝重。他鬓角的汗水在太阳下一片明亮，仿佛是秋天的晨露。我很荣幸，因为有一次他到出版社领稿酬，在楼道相遇，我向他推荐过米兰·昆德拉的书。当然，他交游很广，一定也有别的朋友向他推荐。

20世纪90年代末期，我还组织了几位青年作家在钟楼书店签名售书，冯积岐、庞进、刘明琪、陈长吟、邢小利皆昂昂上阵。在谓之“西风烈”的散文丛书中，原有方英文，他举穆涛加入，自己主动退出了。

我是丛书的策划，刚提出方案，出版社怕亏本，颇为犹豫。几位青年作家共襄其事，设宴邀请社长陈华昌，以白丛书的意义。陈到底也是读书人，便在觥筹交错之中同意了。我站起来向陈敬酒，表示感谢。我也能理解，一次牺牲七个书号，他不忍。庞进破费了，不过其事终于成功。

正是为了让此丛书进入传播领域，才联系钟楼书店，要各位作家集体亮相。书店做了广告，拉了条幅，采购了作品并摆在显著位置，并邀请媒体予以报道。当年的青年作家已经壮齿不再，然而仍有活跃且足以扛鼎的。

钟楼书店应该是由苏联专家设计的，天棚甚高，空间旷朗。它的南向立面作有中国传统浮雕，又大气，又典雅。我初至书店的那个下着春雨的日子，只有东一排书，西一排书。二十一年以后，书在这里完全是汗牛充栋，凡哲学、人文、政治、法律、经济、文学、心理、教育及科学技术，无所不存。这也是改革开放的成果，证明社会进步了。能在这里签名售书，也是一种荣幸。

这家书店1953年就开门了，在文献上，它谓之西安市新华书店钟楼书店。不知道何故要从通衢繁华之地搬迁？为什么呢？

每每经过这一带，我的一些暗念便会强烈涌现。我暗念在此签名售书的经历，暗念购买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欣庆，更暗念一个少年冒着春雨步入书店的情景。

我希望钟楼书店能尽快搬迁回来，我要为钟楼书店招魂。西安这个城需要更多的书店，置书店于城的中心恰恰符合西安的个性。长安的转生为西安，如果西安的书店零零落落，尤其不能在紧挨钟楼之地置一家或几家书店，将难以遥想十三朝国都的气象，也难以体现历史的余绪。

魂兮归来，城满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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