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杨柳越千年 □钱广安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里的诗句可谓经典。自古以来,杨柳诠释了中华文化的或柔弱或凄切或温婉的因子,早已糅进每一个人的骨子里。那绢丽江南御柳赐姓、那霸陵征士风尘长送、那烟柳皇都柳词凄切,一帧帧物象、一件件往事,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柳树何谓“杨柳”?典故中渗透着几多心酸与悲苦。

以骄奢残暴闻名的隋炀帝,为了到江南游乐,开凿了大运河。一日,隋炀帝驾驭龙舟准备南巡,但船行河中,逆水行进要人拉纤。隋炀帝竟下旨选了一千名江南女子和一千只羊,用彩缎扭成锦缆拉纤。可怜这些十五六岁的“殿脚女”,在烈日下拉着沉重的龙舟,走出不到半里,个个累得云散鬓乱。

隋炀帝和皇后凭栏望去,满心欢喜,一时兴起,竟效仿秦始皇在泰山封松树的典故,赐柳树姓杨,并亲书了“杨柳”二字悬于树上。从此,柳树就被称为“杨柳”了。

典故未必可信,但当年隋炀帝下令修筑隋堤,在堤上遍植柳树,史籍确有记载。白居易《隋堤柳》一诗中有云:“西自黄河东至淮,绿阴一千三百里。”这就是明证。

霸陵边,杨柳岸,千古伤离别?

杨柳依依,柳与“留”谐音,丝丝柔柳,嫩嫩细枝,留下多少缠绵的往事?吟出多少婉转的诗篇?

说到送别,汉代以来必然想到霸桥折柳。霸桥位于西安市东边的霸陵,汉唐之时,送客离开京城长安多到霸桥边折柳相赠,“霸陵折柳”也就成了送客作别的代名词。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自家飞絮犹无定,争解垂丝绊路人”,“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多少离愁别绪,多少依依不舍,多少惦念回望,穿越时光,不问东西,一枝枝青柳承载了太多、太多!

《诗经·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戍役者还乡时的心情可谓悲喜交加。回想当初离别之际,连门前杨柳都与我依依惜别；如今归途就在眼前,却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或许从此,柳就与行军戍役有了关联,后代也便有了“柳营”即军营之说。

上自战国,下至近代,征战是不可回避的话题。战争频仍,生灵涂炭。为了山河,为了霸业,却苦了黎民。远处狼烟四起,烽火告急,“可汗大点兵”。于是,别妻弃小,披上铠甲,手握剑戟。从此,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

一株垂柳,在门前,在池边,曾经多少浣女流纱定格住靓丽的容颜,与柔枝,与细叶,一并焕发出勃勃生机。依依柔姿,楚楚娇态,秋千荡风,稚儿承欢,那景象牵绊了多少沉思默想,勾起了多少愁苦离肠?故而,冲锋陷阵,血洒疆场,破楼兰,勒燕然,只为了心中那一丝柳影。终了,或凯旋,或败绩,杨柳依旧在,征战几人回?功名利禄奈何用,唯有陪伴最长情!

还有,为了收复新疆,左宗棠可谓煞费苦心。其部下多为湖湘子弟,而边疆气候恶劣,植被稀少,为了慰藉远征士兵思乡思亲之苦,左宗棠率部一路西征,一路“新栽杨柳三千里”。连绵如烟、枝拂云霄的“左公柳”不仅引得春风玉门度,更暖了戍卒的故园之思,军队战斗力也得到了提升。

折一枝春柳,编一枚柳环,把春天的喜悦送给心中的她,她心中也一定是春光无限。春风与春柳俨然是一对恋人。柳无风不美,风无柳不柔,一方妩媚,一方飘逸,尔侬我侬,耳鬓厮磨。他们时而私语窃窃,那是在缠绵缱绻；时而衣袂翩翩,那是在舞弄清影。这就叫风情万种吧!

柳阴如烟,飞絮飘雪,它们与古典诗词结缘,注定绵延成了一种文化意象。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阙《雨霖铃》起伏跌宕,凄恻哀婉。杨柳岸执手泪眼,自有难解风情万千,是与非,爱与恨,任由后人评点。

柳永,人称柳七,出身官宦世家,年少也希望通过科举光耀门楣。怎奈,其好为淫冶之曲,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宋仁宗把其进士除名。从此,他不仅牢骚满腹,更是放浪不羁,整日间流连烟花巷陌寻求精神的解脱,偎红倚翠以得到心灵的慰藉,自与士大夫阶层格格不入。

殊不知,重文轻武的大宋,虽对外懦弱,连吃败仗,奉岁币而求和,但国内却是一片歌舞升平,商业、文化、科技的发达水平前所未有。繁华汴梁,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娱乐场所多,市民阶层众。上至皇宫内廷,下至芸芸众生,皆以吟诗诵词为时尚。

“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全民皆爱柳词,柳永是当之无愧的“网红”级人物。这般炙手可热,有点绯闻之类的瑕疵,更平添了许多爱恨的情由。

柳永无法博取功名,排遣也罢,颓废也罢,反正他成了流连于烟花柳巷之间的常客。这也难怪,那里的青楼女子,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般低俗,她们大多具有文艺范,识得了音律,唱得了弦歌,填得了新词。一方作词,一方谱曲,柳永的心思,婉约的慢词,她们最懂!

“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的词唱尽了人世间悲欢离合。即便他身无分文的死去,无亲无友,粉丝歌妓们也要筹钱安葬他。因此,每年清明成为习俗的“吊柳会”,风流才子风华绝代的人生并没有就此落幕。

又到清明,穿越千载滚滚烟尘,站在陌上,柳色青绿,薄如轻纱,淡若云烟。坟冢又培了新土,又插了柳枝。绵绵细雨中,我恍惚又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嫩嫩的柳条,抽去白白的筋骨,尖锐的柳哨声是否还在耳畔萦绕?柳树上拴着的老牛,反刍着岁月的辛劳,“哞哞”的叫声是否还在等待一篮新割的青草?夜晚点起的火把,摇落一树的喧闹,乌黑的嘴唇是否还在惦念知了烧烤后的味道?

细雨霏霏,杨柳依依,远行的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日子富足了,可村子却越来越瘦了。不消几日,杏花媚了眼,桃花红了腮,梨花笑了靥,除了坍塌的老屋,除了门前那棵老柳树,还有什么能够牵扯住远行者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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