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麦郎的精神崩溃中 或可窥见所有现代人的心理困境

看到庞麦郎被经纪人草率宣布有精神病，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实践者，我真是不知如何说才好。其实早在一百年前，精神分析就宣布了全体人类精神生病的症状现实，到今天人类并没有普遍接受。社会建制依然是一个制造病人的机器，而不承认自身建制的病态。可见，精神分析还任重道远，人类的精神生活重建也任重道远。

其实在精神分析视野，所有人都有病，只是没有到爆发的时机。下面，我将从庞麦郎的个案入手，逐步分析他的生病原因，以及我们所有现代人的心理困境。

一个小镇青年的内心崩溃史

按照他经纪人的说法其实已经生病了三四年，那也就是2016年的样子。

有心的朋友应该记得，他是2014年爆红的，而引发社会巨大恶意评价的则是2015年《人物》杂志那篇《惊惶庞麦郎》。从那一年的那篇报道开始，他就变成了一个猥琐、骗人的小丑。这么多年来，大众不断地嘲讽他、挖苦他，专业音乐人和经纪人则不断地利用他、榨干他，但是我们都知道，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人人都想从他身上挖掘价值，可是谁真正关心过他？

他在家里不被家人理解，出去闯荡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出身农村，接受采访时，他说小时候“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姑姑家的奶牛。村里人说他，从小就是个拐棒子（脾气古怪的意思）。从心理学看，他的进城过程就是一个外部客体关系崩溃的过程。

有人说，他可能更早就生病了。我看过纪录片，他的语言表达、精神功能都没问题，他其实还读了大学，就在西安的外事学院；也有人说，他生病是因为孤僻的性格，这个我觉得说对了皮毛。还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与梵高的对比上，我认为这是跑题了。我们真正应该关注的是一件事：庞麦郎为什么会生病？

简而言之，我认为他的精神崩溃是长时间恶意群意志造成客体关系崩溃的结果，这个结果的前提是外部关系结构崩溃，然后就是内部心理结构的崩溃。其实这件事也正在你我身上发生，正在所有现代人的身上发生。正如那著名的诗句所写：“没有人能自全，没有人是孤岛。”

庞麦郎的崩溃不仅仅是一个孤僻小镇青年的内心崩溃史，更是一个“现代人”的典型崩溃史。

为什么这样说？我们先看他的个案：他出生小镇，从小镇到县城，又到大城市西安读书，再到大城市北京发展。他这一路的过程，就是一个客体关系崩溃的过程，先是与老家的父母同学成为陌生人，然后又是与城市里的同学成为陌路人，爆红并没有给他带来稳定的客体关系，没有给他带来朋友。也就是说，没有让他获得客体关系重建的机会。社会对一个五音不全的小镇青年只有嘲讽，这些恶意的群意志彻底让他的外部关系结构崩坏了，从而造成了他内部心理系统的崩溃。

我们别忘了，这些年来他面对社会的巨大恶意，并没有攻击这个社会。他做的只是逃避，在心理学上看来就是启动防御机制。就算传说中的打父母、想杀死朋友，那也是他无力反抗恶意社会群意志的防御反应，因为他无法抗击那些恶意中伤他的人，他能反击的就是身边的人。这反应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他的防御，因为身边的人也并不理解他。

同样是去大城市发展受挫的歌手许巍，也曾经得过严重的抑郁症。可是，他有一个好妻子，他还有一帮好朋友，他的妻子和朋友们就是他的安全客体，帮助他度过了艰难的日子。可是庞麦郎没有，他没有妻子，没有朋友，连家人也不理解他。他最终的崩溃，到底是不是精神分裂结构其实并不能确定，因为小地方的医院大概率存在误诊可能。就算是精神分裂症，发病也不过是他对恶意社会群意志的一点点反抗。

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面临的困境，即价值系统在全面崩溃，客体关系结构也在全面崩溃。尼采早就宣布了价值大崩溃的趋势，你我之所以没有因为价值崩溃而崩溃，是因为我们周围还有稳定的客体关系，周围的朋友的认可与互动关系确立了我们这些实际处于虚无主义中的人不至于崩溃。

现代人客体关系的反复崩溃

从庞麦郎的崩溃史，我们可以看到现代人的基本困境：那就是客体关系的反复崩溃与重建。

为什么这么说？从表面看，现代人的问题是无意义。从全局来看，无意义是建构意义的组织崩溃的结果，所以真正的问题在于客体关系结构的反复崩溃与重建。

有的心理学家认为心理结构是人内置的原生结构，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人缺失外部关系结构会影响内部心理吗？

精神分析家勒内-斯皮茨在《医院制度》一书给出了极有启发的观察与分析，他记录了幼儿缺失客体关系结构后迅速衰弱甚至死亡的过程，这个结果证明了客体关系的重要。而我发现，这不仅仅说明了客体关系的重要，还明白地确认了人的心理结构并不是独立的内部结构，而是以自体为核心、以客体关系为镜像的网状结构。人的心理结构缺了内部结构会出问题，缺了外部关系结构也会出问题。

客体关系学派分析家克莱因说，关系是比性更重要的人格驱力。我想把这个观点推进一步，人的心理结构不只是内在无意识结构，还有外部关系结构。内部性驱力与外部关系驱力是互补的关系，外部客体关系也是心理结构的一部分。拉康说无意识像语言那样构成，在我看来，正是因为语言是社会群意志的无意识沉淀，所以无意识像社会权力建构那样构成。从这两个分析家的推论，我们会发现一个共同指向，那就是外部心理结构，外部关系结构才是心理结构中除去性驱力之外的另一个根本驱力，或者说根本的结构。

现代性的问题正是人类外部关系结构崩溃与重建的问题。以往我们思考现代性的问题，往往看到现代人的无意义问题。这仅仅是目的论视角的观察。如果从群体角度看，现代人的根本问题是外部关系的崩溃与重建。

人的客体关系崩溃与重建是现代人真正的问题与挑战，这个问题其实包含了目的论缺失、组织方式崩溃和生活方式重建三个基本问题。

为什么目的论缺失？因为现代工业生产把人类打散为原子状态，确立目的论的群组织崩塌了，目的论自然就会缺失。

为什么会组织方式崩溃？现代工业生产让人有了离开家族就可以生存的力量，甚至还可以随意离开公司和国家组织，人可以随意脱离组织就意味着组织的削弱与崩溃。现代工业让一切组织都变得不那么坚固，所有的组织方式都需要适应这种生产方式，并开始重新组织目的论体系和生活方式，从而留住参与个体。

为什么需要生活方式重建？因为人离开旧的组织以后，就会进入新目的论体系支撑的组织群体，这就意味着要重建一套符合新目的论和组织的生活方式。

这就是现代人时刻需要面对的问题，因为现代人很少在一个组织长期生活，时刻都可能离开公司和解散家庭，时刻都需要整合与重构目的论体系和生活方式。

这种现代性的挑战在国人身上更加明显，比如我的家族就是这样。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从陕南的戴姓家族迁移到城市，离开了农村家族结构，在城市里重建了新的小家庭和新的外部关系。虽然我有了自己的家庭，但依然是原子化的孤立家庭，不是关系庞杂紧密的家族。

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中国年轻人，他们随着工业生产的需要，离开家长或者离开原来的城市，离开原来的关系结构，他们都面临客体关系结构重建的问题。还有大量的年轻人甚至无法组建家庭，独自漂泊无定，没有确定生殖意义的家庭，也没有确定人生意志的稳定组织，这让他们处于一种外部关系瓦解的状态。

从心理学上说，这其实是一种心理结构不完整的状态，一种丧失客体建构的状态，一种自我价值感缺失的状态。由此，大量的自杀、感觉失调、精神疾病就诞生了。

如何重建完整心理结构的关系？

精神疾病的大量出现可以说是现代生产方式带来的必然问题，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并不是心理咨询，而是重建赋予人完整心理结构的关系重建。

如何重建这个关系结构？国家组织由于疏离而庞大无法做到，公司组织由于唯利是图也无法做到，家庭组织由于没有高远的目的论体系还是无法做到。

最后我们会发现，在现代的今天人类依然需要类似宗教的组织方式重建关系结构，重建意志系统，重建稳定的客体关系，让人通过关系中的爱意获得存在位置。可是，由于宗教组织的目的论体系建立在神的基础之上，无法说服相信科学的现代人。故而，创造一种去神化的宗教组织可能是解决现代人自体破碎与重建的有效方式。尝试创造一种无神的组织方式就成为解决现代危机的先锋实践，具有真正的解决问题的价值。很多自媒体人、思想领袖其实就在做这件事，但是由于他们的组织方式过于松散，无法达到应有的效果。

那么，身处价值崩溃、客体关系崩溃的现代普通人应该怎么办呢？

答案就是：无论漂泊何处，都要多交朋友，确立一些能交心的可靠朋友，这就是建构外部心理结构，就是建构稳定的客体关系，就是让内心不至于崩溃的方法。自体内部的话，就是要多读书、多增长技能，为外部客体环境创造更多价值，这样就可以形成一个良性的交换循环，形成自我与他者的良性关系。

所以，请重视外部关系，人不能够独存，人不是孤岛，我们是一种以社会群体结构方式存在的物种。客体关系就是我们存在的外部结构，他者就是我们存在的依据，朋友就是我们存在的证明。

最后，我祝福庞麦郎早日恢复，这也是有可能的，因为精神疾病常常是一次精神整合，他原本精神结构正常，也应该有可能重建自体。如果他可以整合内心与外部关系，或许也可以恢复心理功能。经过这件事，他的音乐梦或许可以获得一些理解吧。

无论如何，让我们祝福他，因为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需要朋友、需要理解，而不是讽刺和谩骂。(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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