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文化，半城神仙 □薛文勃

离家千里，赴京求学，惶惶已过三年。故乡的春秋，已渐渐从我的脑中逝去。终日不得见，才知乡愁为何物。白天无数次翘首西望，无尽的西山遮住了我的视野；夜里无数次梦回长安，巍峨的城墙，万世的大唐，街道里的吃食……都让我长醉不醒。我的长安不同于诗人眼中的长安，那么浪漫伟大；我的长安不同于游人眼中的长安，那么丰富多彩；我的长安就是一碗面，一瓣儿蒜，我的长安就是我成天走过的街道巷子，我的长安就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过着自己一个个碎碎的生活。

西有丰镐，北有汉城，南有唐韵，东有皇陵，中是明清近代。这是一本活的历史书，一日便可看尽中华上下五千多年。西安的博物馆多，遗址随处可见。你若是没有做一点儿功课就来，就会像西安此地的一句俚语所说的一样“狗看星星一片明”。你若是喜欢历史，喜欢城市又不希望被博物馆里的条条框框所拘束，便可以寻一位此地的好友，让他带着你穿梭在这个古城的角角落落：在这儿你能在充满小吃的回坊里寻见一座清同治时期榜眼的大宅；能在与钟楼仅相隔一街的背街小巷里寻见一幢拥有百年历史的大戏院；能在古城墙下寻见革命先辈战斗过的地方。有些东西虽然已经荡然无存，但是他们还存在于一个个地名中，成为这个城市的注脚：骡马市、木头市、五味什字、洒金桥、化觉巷、下马陵等等，为后代解释先人的智慧。

西安的大名已经响响地叫了六百多年，近几年有人说不如改回“长安”，长治久安，上承汉唐，复我华夏之荣光。这些言辞也得益于这几年的文化宣传与大家觉醒的文化自信，这本身是一件好事。但我觉得西安之名也不逊于长安，自明洪武年间起，朱元璋就看定西安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特命名为西安府，意为“安定西部”，并将自己的次子朱樉就藩于此，西安之名传至今日。

如若将城市比作一个人，那么城墙就是他的骨架，人就是他的灵魂。虽然作为帝都市民的身份已经过期一千余年了，但是那种帝都人的状态却一点儿不减。我有几个朋友说，西安太适合生活了，这话不假，我去不少地方的街道上转过，可不管哪个地方都没有西安街道上闲逛的人多，我们一直戏谑地将其称为“闲人”。洒脱起来仿佛个个是李白，忧国忧民起来一个个又成了杜甫。这种生活与成都的“安逸”有所不同，成都人热情火辣，爱打麻将，爱吃火锅，爱去茶馆摆摆龙门阵。而老西安他们总爱三两聚堆，谝谝闲传，下下象棋，沏上一大壶酽茶，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感；有的人喜爱戏剧，唱得一曲好秦腔，什么《三滴血》《忠保国》手到擒来，张口就唱，三三两两聚在环城公园里，后来逐渐壮大，也有了好把式，居然可以形成一个小的演出团体了。

如今的西安城也打开了自己开放的大门，我所住的东郊，这里有着大量外来务工的人，有河南的、甘肃的，更远甚至还有温州的，这里迎接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他们带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经历，进入到这座对于他们来说是全新的城市，向其他人讲述自己的传奇，他们不仅实现着自己的梦想，也在帮助这座伟大而古老的城市重获动力。就说我家门口那条街道，早上属于周边的农民和买早点的摊贩，热闹的早市一定会把一条宽不过五十米、长不过一公里的小路挤个水泄不通。天没大亮，周边农民用自己的三轮车，将一车车的新鲜蔬菜运到城里；早点摊主从附近的小区出发，端出了自己忙活了一夜的成果，整个早市响亮的吆喝声与炸油条的油香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我对家最早的感觉体验；中午难得的幽静是属于放学的学生们的；到了晚上则属于物流公司，莫要小瞧这条小街道，里边可藏着数家物流公司，两车并排相停之间仅仅能容下一辆自行车经过，只待夜幕降临，所有卡车的头和屁股连成一条“火车”，人行道成了月台，小小的物流摊点成了繁忙的火车站。装卸工人还在赶着最后的时间，将所有货物运送上车。晚上十点钟，就像火车站摁下发车铃一样，所有的大车一辆一辆齐轰，向市区行进，留给他们窗口期只有九个小时，他们要赶在早上七点之前完成他们二环里的装货配货任务，然后开向他们的目的地，周而复始，无惧风雨。这条路只是整个东郊地区的缩影，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行业，每个人的生活相互交集，他们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每个人都在装着自己的台，每个人的小故事终究汇成一个城市的大故事，整个城市的传奇继续由每个普通人去书写。

“一城文化，半城神仙”，是对这一座城，一城人最好的概括。人们创造文明，城市吸纳文明，城市再反哺给人们，就是这样一代接一代、一朝接一朝，西安城走过了三千多年的时光，在这期间有无数的人来保护它，有无数的人赞美它，又有无数的人离开它；有些人毕生从未离开此处，有些人只是这座城市匆匆的过客。或停或走，他们都在这个地方留下了自己的印记，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页，这黄土一层落一层，就像一本古旧的书籍一页又一页，我的脚扎下了深根，不知疲倦奋力汲取营养，读取这万古的长卷。你看看这城墙，看惯了多少离合悲欢，王朝更迭，多少碎娃成了老汉，老汉入了土，土上又盖新屋，屋里又生娃，一轮又一轮，只有城墙依然挺立。你以为你在看他，其实他也在看你，他不仅要看你，他还要替你的先人看你，等我入土，我的后人还能在这儿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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