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与联语 □方英文

圣人是述而不作的。吾辈俗人，经常自恋，以为自己随口冒出的东西，不记载下来，便有负于人类文化之积累。虽然你写与不写、说与不说、记与不记，黎民百姓照样劳动吃喝睡觉。没有助理协助，怎么办？好办，手勤点，自己史官自己，省事。这一通闲话，源自读了某君谈枕边书的文章，忽然得出一联来，以为有必要“史官入典”。联语如下：廊下置琴，不弹依旧腐朽木；枕边压卷，未读如同他人妻。

联语是汉语言的一种特别文体，庙堂与坊间皆有用场。新世纪以来，洒家嗜好毛笔写作，蒙骗得读者以为我是书法家，不时登门求字。写什么呢？写海纳百川真水无香？那也太丢人了。不如自创内容。好比刷墙，刷子是自己的，所刷石灰也是自己的，刷起来就得心应手哦。

书法作品一般不用标点符号，因此最好抄写旧体诗。联语呢，或者说对联，断句只在明显处，书法出来误读概率小。莎士比亚剧本台词、鲁迅杂文，就不大适合书法表现。

互联网时代，玩微信者数以亿计。吃货比重大，常晒美食图。食色本是一体事，皆是大欲存焉，然晒食无碍，晒色犯忌。就吃而言，史上最好莫过当下吧！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杜甫写开元盛世的句子，如同当下。只是如今的城市化后，乡村与乡愁难觅。于是我写了一联，安己慰人：常吃即好饭，久住是家乡。

联语是最精炼的诗，要求格律平仄，依照前人规范的平水韵。掌握这个也不难，死记便是。但我懒得下此功夫，只以现代汉语四声为基准，即：前二声为平，后二声为仄。因此我的联语，在旧体诗行家眼里，难免违律与出韵。顾不了那多，保留瑕疵供人挑剔，亦格局大丈夫也。

某次汉江边一矮山上，落日烟霞，奔丽流芳，即兴一联：霞飞神女过，云落古贤来。说到风景题联逸闻，追补一则。汉江之南的山，叫巴山，归类广义的楚山。游览秦楚分界处，见一在建牌坊，气势宏阔。陪同者大多皆文士。有人起哄说：“这题联的事正是等候方老呀！”我笑笑，不置可否。一人说方老看润笔咋开呢。于是纷纷猜测我的字价，我依然笑而未答。

“这样吧，方老。”一人发话了。“两万如何？”该人一锤定音，陪者拊掌欢呼。我说：“恭敬不如从命，乐意献拙；请容我返回西安后，慢慢想出内容，认真写了快递来。”大家说好。回来就想内容，想了好几天才冒出来：朝云犹挂秦地月，暮雨轻飞楚山风。朝秦暮楚，地理古今，贴切是吧？自鸣得意了大半夜。接着书写。不着急，务必保证产品质量，绝不辜负两万元。每天写一张，次日再写一张。两张对比，差的空白处，临帖练字。第二天早起，如是再操作。一礼拜后，终于写成满意了，当即通报地方文友，速速告我详细地址。三天后文友才回短信，说那求字者升迁，后继者另请他人写了……白忙活一场，两万元呀哥哥，要买多少笼鸡蛋啊！

人一过四十，死亡二字就时常闪出脑际，当然有点沮丧。想的次数多了，也就麻痹了，无所谓了。同时嘲笑那些以死亡为课题的专家教授，实在是吃撑了没事干！死亡是个定数，研究与不研究，死亡永不更改的。视死如归，最是通脱。该吃吃，该睡睡，于是又得一联：睡去即作古，醒来又重生。

有位哥们忽然来了官瘾，仅凭着传闻就开始跑官。这哥们经济不给力，饭局总是暗邀一位老板买单。设了很多饭局，欠了很多人情，自愧，内疚，汗颜。于是他想出一个还情妙法：饭局甲买单时，他邀乙到场吃；丙做东时，他带丁来喝……终了，官是自然没跑成，却养成一个习惯，但凡朋友邀他饭局，他必定带人，少则一二，多则三五。想想看，朋友是烂熟的，座位是既定的，平添几张陌生面孔，大家食欲锐减、皆感别扭。于是再发信邀他时，必缀四个“炸弹字”：不准带人！有感于斯文扫地，顷有一联：无水帆何用，有佛山自尊。

联语这一文学形式，实为东方阴阳哲学，内涵乾坤日月。简言之，任一汉字，任一语句，皆存在对称对应的一面。有些所谓孤联，即只有上联或者只有下联，始终无人应对另一半。无人应对并非不存在，而是尚未遇见更聪明的人。联语既有高雅玄奥的一面，又有低俗大众的一面。如果你想对，一切皆可对，放飞想象只管对。比如老百姓有这么一句话，一句俗语吧：富贵险中求。求字，平声，若作联语，只能作个下联。那么上联在哪呢？上联又是什么呢？这么讲吧，上联有无数，如同一家养女百家问，种种结果都可能。我想出一句上联，合成为：平安田里种，富贵险中求。

天天写毛笔字，原创了不少联语。至于优劣，无法自估。此文引用如上六联（最后一联与人民合作，不算），旨在史官自我，以证“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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