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40年个人生活实录

◎杜爱民

这些文字是在断断续续的过程中完成的，前后算起来，大约历时有十多年。写作的过程，既没有压力，也没有按照任何要求，只是在想写的时候便写了，也就零零散散地累积了下来。我的同学魏红建和朋友崔文川、南阳子，读过其中的篇什，他们认为有必要将自上世纪60年代末以来关于西安个人生活的记述保留下来。

在我个人看来，所以还有写的必要，也只是因为我生在西安，此生的大半时间都是在西安度过的。除了其间有三四年的时间生活在兰州之外，我几乎没有离开过西安，我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我这个人，都无法脱离开西安。

写自己个人在西安生活的记述，使我有了双倍的收获；我可以自由地往来于西安的现实生活和文字生活之间，写作使我有了双倍的经历，并且可以在两者之间形成关照，形成与自身和西安更为直接的靠近。这样的经历带给我乐趣，也给了我身体的痛。

我是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初出生的。1949年之后，中国历史上的大事情，都让我们这一代赶上了。我们的个人生活，都是在这些大事的影响和影子当中展开的，都受到了这些事情的支配与左右，随着这些事情变化起伏，经受着它们的结果对于个人生活做出的安排。我现在还能记得，小时候住在湘子庙街时，每当冬天天还未亮的时候，就能听到扫马路的“唰唰”声，那是住在巷子里国民党的军政人员留在西安的妻妾，正在接受劳动改造所产生的响动。这些早先的记忆，深久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无法忘掉。

我就是在湘子庙街出生和长大的。我懂事的时候，旧社会留下的各色人等还都活着，西安城和它的大街小巷，基本仍然按照历史的遗存面貌存在着，站在城墙上看西安，除了钟楼邮局大楼和电报大楼是新建的高楼大厦外，城墙圈里是清一色的灰瓦房，城墙之外多数都是麦田和菜地，晴天里，鸽子在蓝天与灰瓦之间飞过，让我感到了安宁。我自己就是在南城根的天空下长大的，并且在那里开始经历西安的变化和自己个人的成长。西安的街头，我们那一带周围的人事与环境，学校的氛围，给了我最初的记忆和影响，它们对于我都十分重要。

西安现在每天都新生着关于自身的东西，同时，西安每天也都在消逝着。40年前的西安已今非昔比。

我只是生长在这座城市众生中的一员，所经历的都是普通的事情，过得也是日常的生活，碰巧自己还有记事的爱好，索性就将这些文字整理在了一起。对西安的文字描述，它们不能算是优秀的，如果有什么不同，只是尽量说一些实在的事情，普通的人物。

每个人对自己的故乡都有感情，都有想要说的话。从这一点上讲，西安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它与兰州、太原，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故乡没有差别。即使是同在西安生长的人，对它的情感也不尽相同。这也是这些文字汇集成册与人交流的理由。

但是，像西安这样一座城市，它有气量容许在它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对它的任何书写。事实上，对于西安的书写早已经是多种多样了。我既无任何目的，也不想使这些文字将来会怎样，只是抱着一份自己还未失掉的天真，来写我对自己故乡西安的记忆与经历。只要我从个人的角度如实写来，我相信每一个在这座城市生活，内心对自己和所在的地方还怀有诚实想法的人，都不难理解我所讲述的人事，无论是今人还是未来的人，也不难从中看出我们之间的相同与差别。倘若真能如我所愿，我的心便会踏实一些，也不至于辜负故乡亲人的恩情。

我们家并非世居西安。我的父亲是西安解放前随南下的队伍进驻西安的。我自己属第二代土生土长的西安人。我的姓氏与这座城市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但对我个人来讲，那些历史既同我无关，也对于我非常模糊。我母亲的爸爸，抗战前一直在西安做生意，40年代末在西安去世，他是我知道与我有血缘关系，最早在西安生活的人，而我对于他的记忆，也只是小时候母亲带我去一些地方，指着石头上刻着的名字对我说，那就是你姥爷。我之所以要写对于西安的文字，完全是因为我自己，与别人无关。

日常生活与个人成长的历史，是整个历史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对于社会发展的承载与反射，提供了动力性的源头。社会的文明与进步都必须通过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的行为实践得到贯彻。今天，撰写反映他们精神与生活方面实录性的文字，对现在和将来同样具有价值，也是我一直坚持在写的动力之一。

西安是一部百科全书，它的历史应当是多样化的。在它之中不仅存在着精神的历史、文化的历史与发展的历史，同样也有着个人的生活史。形形色色的历史与现实构成了西安的存在，体现出了西安的历史文化与物质精神价值。在我接触的多数西安人中，也许物质上没有沿海城市的人们富裕，但西安一些人精神里不缺少“贵”的元素，他们坦率、纯厚、直接，宽容，敢于承担和坚持自己认定的道理所带来的后果。这样的性格，也使这座城市里拥有的故事与别的地方有所不同。我无意要给西安人的性格特征下定义。只是在我个人信任人品性中这些高贵的东西。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至今，西安的变化之快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这座城市的气息与味道，已经与从前大不一样。如何使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在飞速的发展与现代化的多样性面前，既能对传统有所传承，又更加开放地应对未来，需要在对历史的回溯中寻找行动的依据，其中对大众生活的回望与关照，也是必不可少的，它可以使我们前行的脚步，更加踏实有力。如果这里的文字能够在上述方面对读者有助益，那也就超出了我的想法了。

《生在西安》，杜爱民/著，陕西师大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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