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温情

袁方

凯南端着碗从爸屋里出来，一进厨房就看见婆正弯着腰刷锅，立刻冲过去夺下婆手里的抹布，一边叫着妹妹兰兰的名字。兰兰闻声过来，凯南劈头就问：放假回来时咱俩咋说的？兰兰委屈地说：“婆硬要自己洗，我……”凯南笑着对婆说：“婆，我俩都上了学，你天天洗锅，没人跟你抢！”婆笑了。凯南陪着婆出去的时候，摸了摸兰兰的头发。妹妹长高了，上初三了，不能再高声大气地数说她了。

这一天是庚子年正月初三。乾州一带的风俗，这一天走亲戚，走最重要的亲戚，丈人家，舅舅家。往年这天是走亲戚最鼎盛的日子，村东的公路上车水马龙，南来北往东来西去的，但今年没有，没车，没人，只有柏油路寂寞地向前蜿蜒着。不光公路上没车，村东北西平铁路上也没有火车，更北些正在修建的西银高铁也没了往日的繁忙，各种机械都静静地躺在路基上。下午，凯南做完物理模拟题，顺着乾（县）兴（平）公路走了一会儿，见四围起了暮色，就往回走。

路旁的电线杆上有人新贴了东西，凯南凑过去，是一则“启事”，上面写，近日修了家史，因年高眼花，想找人录成电子版。有意思的是最后两句：报酬有限，谨慎选择。启事没有署名，只留着一个座机号码。修家史，现在还用座机，肯定是个老人，而且是个有意思的老人。凯南就用手机拍下了电话号码。

凯南拿的手机牌子很“硬”，“苹果”牌，旧的。西隔壁葛伯他儿子在西安一家媒体当记者，买手机后没多久，“苹果”出了新一代，就把旧的留家里了。凯南上高中了，葛伯就拿着手机过去给凯南他爸，说娃上高中了没手机不行。凯南他爸问多少钱，葛伯说你要是说钱我就把手机撂井里了。凯南他爸躺炕上“嘿嘿”笑着就收下了。

凯南命苦！一家子都命苦！爸妈结婚，生了一儿一女。但兰兰三岁那一年，爸病了，小病，爸粗心，药吃多了，医生叮嘱一天吃一片，他听成了一天吃十片，吃了两个月，腰疼得动弹不了，一动一头汗。一检查，肾坏了，股骨头坏死。要手术，手术费得十几万元，他爸连连摇头，拉回到杨村躺在炕上长吁短叹。过了几个月，他妈跑了。不到十六岁的凯南要退学，婆说：学不能退，只要婆还能动弹，学不能退，你两个都不能退！考高中时，西安和咸阳都有学校要凯南去，说费用全免，还有奖学金。凯南思来想去，去了乾州城承诺同样条件的县一中，离家近，有空就能回来，帮婆种地做饭，给爸擦洗身子，给兰兰补习功课。

到了初四，吃完早饭，凯南拨通了电线杆上那部座机。说了两句，凯南不禁笑了：咋就没有想到是校长六爷呢？六爷姓袁，退休前当了多年小学校长，辈分高，村人多叫他“校长六爷”。六爷退休后一直住杨村，村子有啥解不开的疙瘩，像兄弟打架妯娌闹仗邻里矛盾财产纠纷啥的，校长六爷出面没有解决不了的。听到是校长六爷的事，凯南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村西头。校长六爷问了考学的事，凯南说就是不知道啥时候开学，熬煎得很。校长六爷说只能等着看了。凯南问起录家史的事，校长六爷拿出很厚的几沓稿纸，说：这么厚！凯南翻开一看，字大行稀，六爷自己写的。凯南就问啥时候要。六爷说先不问我啥时候要，你用啥录。凯南说用手机录，完了导到电脑上，再编辑校对。六爷说好。说完就拉开抽屉，里面三四部旧手机。六爷一女二男，都考上了大学，孙子外孙好几个，都成年了，逢年过节回来了，门口车停满了，看得村人眼热。六爷对凯南说：这些败家子，明明还能用就要更新换代，撂我这儿我不用。你挑一个用，省得我卖给收破烂的心疼。

初六，当兰兰苦着脸嗫嚅地说她也要上网课没手机咋办时，凯南变戏法一样拿出手机递给她，兰兰当时就高兴得跳起来，也不问问手机怎么来的，到底还小哩。

下午，隔壁葛伯来了，凯南过去打招呼。葛伯说，儿子打电话，说你们要上啥网课，叫我把宽带的密码给你，你在你屋里用，省流量。凯南说：谢谢伯，谢谢我哥。葛伯说，谢啥，宽带闲着也是闲着，没人用人家也不退钱。凯南招呼过了，就忙自己的，上课，录文章，辅导妹妹，做饭。

校长六爷没说啥时候要，但他得快点完成，老人托的事情能多快就多快，越快越好，就像这场疫情，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

家史有五万多字。录完了，凯南突然觉得，比起校长六爷小时候的日子，自己家的情况并不算最糟，起码有人帮，亲戚，邻里，政府，还有市里一个干部专门帮扶着他们家。他和妹妹上学，都属于“建档立卡”的贫困学生，学校里也有补助。正月二十凯南去校长六爷家交稿子的路上，隐隐地体会到了校长六爷让他录家史的用心。

没想到，算报酬的时候，校长六爷和凯南却起了争执。校长六爷生气了，是真生气了。凯南跑回家不久，校长六爷就气咻咻地撵到了家里，顺便还叫来了葛伯作证人。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当着大家的面，对凯南说：“你这小伙子，我啥时候说过旧手机就是报酬的话？我说过报酬有限，这些钱无限吗？亏你还是读书人！这钱拿你得拿、不拿也得拿！不拿，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你让我从杨村咋走出去？”

……

3月31日下午，农历庚子年三月初八，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寒假，袁凯南背着书包离开了杨村。他要去学校完成他高中的学业，迎接他人生的第一次真正的考验。凯南相信，九月，或许是十月，他还会背着行囊离开杨村，走向另一个天地。那个更大的天地里，还会有校长六爷、葛伯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袁凯南回过头，站住脚，看着身后已经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杨村。（B）（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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