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冰窖巷

□姚润雨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冰窖巷在长安城里，无疑是唱青衣角儿的。端庄稳重，落落大方。当然有时也唱花旦，娇俏得像个小姑娘，眼睛水灵灵而饱含年轻鲜活的生命力。在冰窖巷住了七年，也没有怎么刻意想她，彻底地搬出来之后才觉得这一方小街小巷原来如此可爱，如此值得想念。

“长安冰雪，至夏日价等金璧。”顾名思义，冰窖巷在历史上是皇室和王公贵族藏冰的地方。中原大地夏季炎热、冬季寒冷，故而有冬季藏冰以供来夏使用的习惯。因此冰窖巷也是长安城里夏季较凉爽的街巷之一了。

巷子小，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画面，却给了声音极好的发挥余地。磨刀匠人的吆喝声会敲醒正在午睡的人们，男孩子们打篮球落地的声音，姑娘们的石榴裙在风中摆动的好听的沙沙声，钟楼小奶糕的叫卖声，闪电和暴雨击打在窗户上的轰轰声，冰镇酸奶的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响音，家家户户炒菜时油烟机的轰鸣声，巷子里熟人见面的问候声，和夏天中午姥姥打扇子给我的声音。它们很难再成为我生命中熟悉的随时随地的陪伴了。

冰窖巷距离含光门和勿幕门很近，我总是骄傲地告诉别人，城里面我熟悉，我可是皇城根儿下长大的。长安已远，城墙犹在。每天放学后能从顺城巷走回家，心里终究有一种厚重的感觉。城墙和城墙所蕴藉着的盛唐遗风在构建西安人的性格中有着关键的作用。西安人跟西安人吵架或许没有感觉，但一旦面临外地人的质疑，他们就不乐意了：这是长安城，我们是西安人！我们是十三朝古都！不见得所有人都背得过是西周、秦、西汉、新朝、东汉、西晋、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隋、唐这十三朝，历史上的说法也稍有争议，但这并不影响西安人以自己是西安人为骄傲的事实。

登过数次城墙，站在朱雀门的女墙上往朱雀大街的方向望去，古城蓬勃的生命力立刻涌入心头。仿佛能听见玄奘奉经入城的马蹄声，歌女们奏霓裳羽衣曲的丝竹声，东市西市的叫卖声，酒馆中得意者的高歌和失意者的长叹，晨钟暮鼓的长鸣声，声声皆为长安古韵。很多人讲，下了雪，西安就成了长安。对此，住在城墙脚下的我更有深刻的体会。若是冬日傍晚的时候登城，灯笼点着红色的光，脚下是皑皑的雪，一步步踩下去会嘎吱嘎吱响，耳边有呼啸的西风直愣愣朝脸上扑来。挫棉扯絮的雪天里，雪花和狂风在脸上身上弥漫，看不仔细周遭的景物，你似乎以为自己就是偌大的长安城中一个小小的自己，只是风冷了些，夜晚闹了些。

城墙敦实健壮，西安人也敦实健壮。唐朝以胖为美看来是一种后人的误读，健康茁壮才是唐朝人认为的性感。小时候看《簪花仕女图》里的女人们，觉得的确白而胖，现在再看却都是一个个丰腴而茁壮的生命在与花争艳，举手投足洋溢着盛唐的包容、阳光和刚健蓬勃。与晚唐和宋朝的女子迥异，盛唐的女子自由自在，她想出游，拔腿就走；她想骑马，翻身就上；她想喝酒，仰头就喝；她想跳舞，脚尖一转就跳。这是盛唐气象给她们的蓬勃的生命力和基因里的力量感。李白可以写得出“长风几万里”，等到李商隐就只剩下“东风无力百花残”了。越过时代的山丘，已经很难好风凭借力，再写出强劲的盛唐之音了。

盛唐之音似乎是一个时代的瞬时赞歌，然而盛唐之盛是所有生命力的蓬勃，是每个生命对于生活的绝对自信和憧憬，是所有人百无禁忌的歌唱和毫不掩饰的情绪。唐朝的自信和高傲使“万邦来朝”，百无禁忌，接纳一切，享受一切。即便是到了杜甫时候，也说“秦中自古帝王州”之狂语。英雄迟暮，仍旧姿态高傲。

填诗《白雪望长安》，毕竟很久没有见到如此畅快，飞下天来百无禁忌的雪：

冬雪满空来，玉盘散清晖。云飞雪初霁，风起梅花醉。

看尽曲池柳，江头尽醉归。多番曾梦魇，赖有远书回。

翡翠屠苏酒，白玉鹦鹉杯。西来弄玉娇，北望箭楼巍。

池塘生春草，雪满长安道。推觞掷骰郎，举杯击箸笑。

大道连狭斜，游丝草木蕤。南山发桂花，月夜阅江蔚。

举目飞雪，雪满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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