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的战争

端午节，父亲过生日，我爱人买了一件短袖拿回老家让他试，结果衣服稍稍偏大，我爸死活不愿意我给他换件小的，说：“大点怕啥？夏天穿着凉快。”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爸同意我拿回商场换件小号的，再试的时候，因为他现在有点驼背，衣服还是多少有些不合体，但我爸却非常高兴，嘴里一直在说：“合适合适，好得很！”循声端详父亲，泪水不禁打湿眼眶，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着父亲了，他真老了，满头白发在灯光下银光闪闪，一米八的身板也没有以前那么挺拔了。看到父亲渐渐老去的样子，不禁感叹时光如梭，还没等儿女孝敬你，你都已经老了。

父亲生于50年代初，跟那个年代出生的大部分人一样，父亲文化程度低，参加工作早，那个年代的父亲，都愿意站在子女的对立面，对子女批评多表扬少，他们只信奉一句话———“宁可给个好心，也不给个好脸”。我家就是那种典型的严父慈母型家庭，我爸唱黑脸，我妈唱红脸，以至于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我爸在很多事情上都会有争吵，我也都会跟他“死磕到底”。

从小，我爸就教育我和妹妹要好好读书，不要像他一样，文化程度不高，只能干些体力活。我爸对我和妹妹的学习要求非常严格，家里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为我们的学习让路。我爸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深深地懂得“知识改变命运”这个道理。上初二的时候，由于缺乏自控力，我迷恋上了游戏机，学习一落千丈，老师给家里说明了情况，我理所应当被父亲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他对我说：“咱们家就是这情况，如果你不上大学，以后你就到工地搬砖去。”他的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自尊心，你不是不管我吗？你不是想让我上大学吗？强烈的叛逆心让我失去理智，我对我爸说：“搬砖就搬砖，我有的是力气，这书我不念了。”刚说完，父亲又狠狠地抽了我两巴掌：“你要不上学了，你就滚出这个家，我和你妈没你这个儿子！”我妈在一旁流泪，我爸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再也没有出来。那个暑假，家里的气氛恐怖而凝重，我爸把我关在房间里，让我啥也别干，好好反思反思以后自己干啥。一个暑假，我爸瘦了整整一圈，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暑假里，我姑妈从西安回来给我做工作，让我好好读书，连我奶奶都来了，“你爸都是为你好，你要好好学习呢，老张家还指望出个大学生呢！”亲人们的殷切期望终究让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对我爸说：“爸，我想好了，我以后好好学习。”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有为我的学习操过心。

高中三年，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考成绩也还不错，当父亲还在为高考分数高兴的时候，新一轮的争执又来了。填报志愿的时候，我爸坚持让我报考军校，我妈不同意，嫌我要去外地读书，我也觉得去了部队以后太枯燥、太辛苦。我爸对我和我妈说：“一个男孩子，整天在父母身边有啥出息？部队能有多苦？别人不都过来了吗？”我和我妈怎么努力都没用，我爸坚持让我报考军校，那个夏天，我的志愿是在我爸的强权下填报的。

我爸从骨子里崇拜军人、喜欢军装，他没当过兵是他一辈子的遗憾。2000年8月，当我收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我爸高兴得像个孩子，奔走相告：我儿子上军校了，我儿子上军校了，当兵好，当兵好。那个暑假，家里的气氛是和谐融洽的。我去南京报到的时候，他和我妈、我妹陪着我一起来到军校，他在校园转了好久好久，嘴里一直在说：“这学校好，这学校好，老张家出大学生了。”临回家前，我妈泪流满面，舍不得我在部队吃苦受罪，我爸只给我留下一句话：“好好干，不准当逃兵。”这句话一直激励着我在从军路上一刻也不敢怠慢。我爸以儿子是一名军人为荣，以家门口那个“革命军属”红色牌子为荣，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认真地把那块牌子擦拭干净。从军14年，每年我休假回家，我爸都特别高兴，每次都会给我重复一句话：“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在呢！你在部队好好干。”

转眼，时间到了2013年，由于两地分居、孩子入学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我来到了人生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要不要转业？当我和父母、妻子坐在一起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摆出了几十个我转业回家的理由，我妈说：“好着呢，一家人在一起挺好的，两地分居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爸听了不高兴了，“你们女人知道个屁？天天待在一起有啥好的？男人嘛！就应该在外面干点事！别整天就知道想家想家。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想回来就回来了。”我听后，气不打一处来，当着我妈和妻儿的面，怼了他一句：“我都三十多了，我的事，你能不能不要管？”我爸再没有说话，只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那年，我还是选择了转业，在这场战争中，以我的胜利告终。过了好几年，我妈跟我聊天中无意对我说，你爸当时就不愿意让你转业，他觉得在部队干挺好的，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不要整天婆婆妈妈。在他的概念里，男人如果整天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就是没出息。

父亲一辈子对自己都很“抠门”，就像吝啬于他对我们的表扬一样，对吃饭、穿衣从来都不讲究。经常给我和妹妹说：“现在条件都好成啥了，哪像以前，整天都吃不饱，你们挣钱不要乱花，以后用钱的时候还多着呢。”我在部队的几年，他经常会让我给他带部队发的“八一大裤头”，他说这个穿着舒服，即便穿了好多年，也不舍得扔掉。

父亲和母亲喜欢锻炼身体，每天坚持上午、下午都出去锻炼，去年父亲过生日，我和爱人花了一千多，给他和我妈一人买了一双“斯凯奇”运动鞋，拿回去的时候，被他唠叨了半天，嫌我们乱花钱，买这么贵的鞋。但当我要成家、买房、买车的时候，他们俩却是倾尽所有，把压箱底的钱全部都拿给我，对我说：“拿去用吧！你们年轻人压力大，我和你妈都老了，用钱的地方少。”

2010年7月9日我的儿子出生，2016年7月9日我妹妹的女儿出生，这真是上天的安排，两个小天使竟然是同月同日生。孙子和孙女的出生，让我爸高兴到合不拢嘴，他变了，变成了一个没有坏脾气、没有严肃表情、彻底“失去原则”的爷爷、外公了。孙子、孙女没回家的时候，我爸经常打电话问：“你们啥时候回来呀？想吃什么呀？想要什么玩具呀？……”孙子、孙女一进家门，我爸保准第一时间带着他们去玩具店，想要什么随便买。在家里，是不准我们批评他孙子、孙女的，我们还没开口，我爸先急了：“声小点，声小点！娃还小，别吓着他们。”每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和妹妹相视一笑，我们俩是亲生的吗？我妈也会开玩笑地说：“你爸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对你和你妹，哪有这么好的耐心？我都没有想到他会变成现在这样。”这也可能就是我们经常说的“隔辈亲”吧！

父亲现在快七十岁了，我和他也很少争吵了。现在，我和妹妹回家，他会主动跟我们坐在一起聊聊天、说说话，也会问问我们家里和孩子的情况，时常叮咛我们要把孩子的学习抓紧，要把孩子的营养跟上。我爸具备了那个年代出生的人的所有优秀品质，有担当、能吃苦；讲奉献，踏实干。他虽然不会表扬子女，但是他却把对子女的爱深深埋在心里，就像春雨滋润大地一样，默默的、轻轻的。为人父以后，我也慢慢理解了我爸的良苦用心，在你的有生之年里，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跟你“死磕到底”。（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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