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追思

王利群

临窗坐在书房，新沏的绿茶氤氲着清香，半阴半晴的天气，一缕忽明忽暗的阳光在窗前闪现。耳畔听着《父亲》的旋律，思绪随明灭的光线开始穿行。

今儿是清明，父亲离开我已十八年了。漫长的岁月里，我没有写过关于父亲的文字，这期间曾无数次想起过他，但一念起就会觉得心酸、沉重，于是心里积存了很多的惭愧和歉疚。

孩子没见过我的父亲——她的亲爷爷。瞧见人家爷爷带小孩玩时，女儿总会天真地问我：“我的爷爷呢?”

这时，我的心里会浮起一丝莫名的悲凉。女儿那年快要出生时，父亲不幸离去了。多年前，当我翻出父亲的相片给女儿看时，她久久盯视着，稚嫩的小脸蛋上竟然流下了晶莹的泪珠!我急忙惶恐不安地对女儿说：“等回老家时带你去看爷爷。”

父亲安葬在汉江南岸的一座山脚下。那是个三面环山的坝子，山上生着郁郁葱葱的松、竹、桑、槐、青棡及橡树，中间是沃野，北面开阔，流淌着一湾清澈的汉水。父亲年少时就生长在这里，他曾念过一段私塾，中断几年后，渴求知识的他考上河对岸离家较远的五年级插班生。小学毕业后，寒微的家境已无力再供父亲继续上学，他只好在师生的惋惜中辍学回家，劳作的间隙，父亲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借书阅读学习。他博闻强记，尤喜书法，据说每当年节，父亲就在院里支起桌子为近村邻寨的乡亲写对联。建国初，父亲头一个走出村子考上了西北财院，在乡亲们的啧啧声里远赴西安。三年后，父亲放弃了可以留在省城的机会。为了就近照顾年迈体衰的爷爷奶奶，毅然回到家乡从事财税工作，几十年风雨兼程，辗转陕南好几个地方。

记得小时候父亲不常回家，往往几个月才能相聚一次。爸爸一回来我就跟前跟后，进进出出粘到一块。见我淘气脏了，父亲会打一盆水，洗净我的手脸，甚至剪掉我的长指甲。夏夜，邻居们在院子里纳凉摆龙门阵，我搬了凳子紧挨父亲而坐，听他讲外面的那些新鲜事，国内外发生的那些大事。不过，最难忘的是缠着父亲讲故事，他曾教过一段书，讲述起来有板有眼，声情并茂，诸如讲过的“桃园结义、千里走单骑、三打祝家庄、孙悟空借芭蕉扇、刘姥姥进大观园、木马计、皇帝的新装、诺亚方舟”等中外名著里的故事，至今仍印象深刻。

父亲上班走时，我便爱撵路，先是拽着爸爸不松手，继而有时悄悄的跟随。有次尾随到车站，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我还不甘心返回，下趟班车来时，我咬咬牙硬着头皮挤了上去。到县城终点站下车检票，那个售票员居然说我混票，把我狠狠剋了一顿，其实当时我才六岁。爸前脚进单位，我后脚即赶到。他见到我很吃惊，我一头扑进父亲怀里，涕泪交流地大哭起来。爸爸轻抚着我的背，喃喃着：“瓜娃子，这多危险……是我不好，没带上你。”那时，通讯不发达，据母亲后来说，她和哥哥找了我一下午，直到傍晚转接到父亲的电话才放心。

在那之后的一个春天，父亲接我去城里上初中，途中过河乘船，但因码头失修船无法靠岸，需趟水而过。我正要脱鞋，父亲却已抢到我身前，赤脚、裤腿挽起老高，不由分说把我背上走下河去。乍暖还寒，河水一定很冰，水底还有光滑的鹅卵石，父亲尽力稳稳地走着，不免些微晃动，但父亲极力保持着平衡。在父亲坚实的背上我既感到宽厚温暖又觉得无地自容。因为我看到了父亲鬓边的白发和加重的呼吸。那一刻，漫长的仿佛有一个世纪。未及岸边我便匆匆挣扎下地，然后嘟囔一句：以后我自己过河!父亲先是一愕，继而冲我赞许地点点头。

父亲将要退休时，姐已工作，哥刚大学毕业，而我才上高中。时光的流水不总是平静顺畅的，后来为高考的事我竟和父亲“结怨”了。当年我本可以上一所师范大学的定向生的，可父亲收到通知不支持我去报到，要我复习。那时我有点心灰意冷，曾想放弃出走。再后来，父亲看我确因偏科考不上理想大学才肯迁就。耗费了时间还读了师范，于是有点埋怨起父亲。可父亲身体突然垮了，患了中风，偏瘫在床一躺就是九年，直到瘦成一把骨头去世。父亲临走的时候唯独我不在身边，从单位赶到后我只有无声的长跪和悔恨交加的泪水……妈说爸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其实先前对我是寄予厚望的……那一刻，我觉得天空倾斜，日头昏暗，忘不了，自己瞬间变成孤儿，那年是我的而立之年。

父亲生前一贯俭朴，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为了四个子女的上学，他吸的便宜烟，喝的便宜酒。等我们工作后挣钱有条件了，他却一病不起了。与亲人们伫立静默，良久,一阵钟声悠悠传来，转首山侧，那曾经熟悉的苍柏灰瓦的寺庙旁，仍见一泓泉水泛涌幽淌。暖日煦风中，烂漫的金色油菜花和青青麦苗交织在一起铺展开去，簇拥着安宁纯朴的乡村,远处，汉江如练，绕山迢迢远去……

“碑上为啥没我的名字?”女儿的声音又在耳侧响起。确实，父亲的碑上没有他孙女的名字，前次扫墓，女儿就执拗地要求把她的名字补刻上去。这次，在家人亲戚的注视下，我把女儿的名字终于端端正正地补录上。父亲，十八年过去了，如今，你的孙儿在高校深造，你的孙女已亭亭玉立，我们也一切都好。我知道父亲地下有知，已和他的子孙心灵相通，血脉相连。一如山崖下的那汪汩汩清泉，年年岁岁不休，生生息息不止。

养儿方知父母恩。老话说的在理。要尽量减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所以，更应珍惜当前的时光和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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