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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青草萋萋

来源:西安晚报 2019-04-06 04:36   https://www.yybnet.net/

王磊/摄

◎思雅

去年10月份,公公来西安看病,来的时候,他抱着十分的希望。他不知道,就在一年前,他被检查出肺癌并已扩散。当时,医生说,八十多岁高龄,手术已失去意义。所以,我们对他封锁了消息。

曾经,他对自己的病情十分疑虑,但大家都轻轻淡淡地糊弄了过去,幸好有大半年时间,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症状,甚至还胖了一些。

西安的检查证实了我们最怕的猜想——全身骨转移。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结局。我们仍旧编织着谎言,但现实残忍得不像样子。刚来的时候,他还能勉强走到饭馆去,还能勉强吃下一些东西,后来,就一天天的精神颓废下去,胃口越来越小。我们尝试着把鲜虾、牛肉剁碎,做成流食,哄他喝下去,但很快,就有了恶心反应。

病魔像一群贪婪的蚂蚁,吸附在他的身上,吞食着他的肉体,还有精力。而他,也在经受着常人不能想象的苦和痛。

一日,家里只有他和大姐在家的时候,他突然间大放悲声,表示要回家去,说放心不下老伴,想再看她一眼,甚至还絮絮叨叨地安排了后事。

回家的日子定了,但他的情绪并没有因此好转。回家前一天,我下班到家的时候,见他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探头问询,他的回答里又有了哭音,赶快坐在他身边安抚,他又一次失控地哭了起来。他抽噎着,神情压抑,还有些许羞惭:“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委屈得很,想哭。”我拍着他的背,给他递上纸巾:“想哭就哭吧,也没人笑话你!”他压抑地哭着,嘴里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有对病情的不理解,有对打扰我们的歉意,也有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消极表达……他涕泪纵横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印记,有陌生的,有熟悉的,但我知道,时间就藏在身边狞笑,是它,把一个细心善良的老人打磨成现在的样子,任你怎么留恋、挣扎,都只有一条归途可走。

公公回家了,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老伴。据说,那一天,他情绪很好,也吃下了许多饭,但第二天,他就因发烧住进了医院。

二哥用轻松的话语给我绘制了一幅美好的图画:“爸爸今天精神很好,早饭喝了一大碗小米粥,吃了一碗鸡蛋羹。他想娘了,姐姐把娘带过来了。这会儿,老头拉着老婆的手,老婆拉着老头的手,正说话呢。”二哥笑着说,我也笑着听,但放下电话,却是满心的悲凉。

在我家住的时候,公公多次强调一句话:“我放心不下你娘。”对世间,他还有很多牵挂,他和他的老妻相伴了近七十年,但他还没有过够。

婆婆八十八岁了。我结婚二十多年来,记忆中的她,似乎什么活儿也不干,是一个只需要不停动动嘴,发出各种号令的老太太而已。但在老头儿的心里,她是最珍贵的宝。

他上师范,教书一生,她在家中操持,养儿育女。她三十多岁时,常常被邪毒缠身,身体羸弱,生与死似乎总在一线间,后来儿女长成,脱离家务农活,身体慢慢得以恢复,终于过上了可以照看孙辈、颐养天年的幸福日子。

和公婆相处,一年只有短短的时光,但二十多年岁月叠加,彼此也熟稔日深。

公公是一个很暖心的人。

新婚回家,他给我们依着自己的审美置办了一个新房,看到新床罩被罩在光床板上,我笑了。公公很得意:“村里有人结婚,我专门去看了,人家都是这么铺的!”

此后,每年回家,公公都会早早为我们买好新拖鞋、新脸盆、新毛巾。我们归家,公公喜气洋洋的,只要有集,一天准要去上好几趟,不停地买回来自己认为的好东西。看我爱吃家里的大磨盘柿子,他就早早买来,每天在暖气片上放上几个。

每年的过年,盛大极了。公公从腊八就开始筹备,最早的时候每年要亲自养一头猪的,后来改成买肉,但他必得到山里去,买养了近一年的猪才行。家里热热闹闹地煮肉、炸丸子、剁饺子馅,大小盆、盘满满当当。每天都是满桌子的饭菜,每个碗里都是大块的肉,但到了晚上,公公还是不太放心,怕我们没有吃好,经常摸黑到储存东西的小屋里,拿些好吃的让我们吃。

公公总是盼着孩子们归来,每次走,他都火气满满,一触即发。在孩子们归家的前一夜,他数着钟点盼着,彻夜不眠;走时,他忙前忙后,算着时间,催着吃饭,怕误了点。打牌是他的一大乐事,但有人离开,就是邀他打牌,他也会心烦意乱地摆手离开。

一年无论回家几次,但每次走,他都是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他身心不宁地走来走去,话不说,饭不好好吃,午觉也不睡。不知何时起,一看到我整理行装,他都要往我的行李里塞进去一大块肉,为了安抚他,我们也只好笑嘻嘻地接受。

公公一直活得像个老小孩子一样,走路轻轻快快地小碎步;高兴的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地把最近某人说过的可笑话语重复来重复去;记得有一年,我给他买了一大堆他爱吃的甜食,当时他正牙痛,但他照例拿起来就吃,而且理直气壮:宁可痛死也不让馋死!

公公的身体好得像小伙子一样,他喜欢吃凉的,凉到让人瞠目:夏天的冰棍,他一次吃好几个;冬天的粽子,从冰箱里拿出来还挂着冰碴儿,他直接吃;夏天晚上睡觉,两台大电风扇对着头吹……这些,我们全不敢,但他,没事儿!

可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会被病魔击倒呢!

公公在家里的时日,像秋天遭遇大风的树叶,很快衰落了。

每顿饭对他而言,比吞金子还难。但为了让孩子放心,他还是大口地囫囵吞一点点下去。

医院里陆续传来坏消息,我们坐了高铁急急地赶回去。

最先看到的是二哥,昔日干净利索的人已一头白发,脸上呈现出苍白的衰弱;大姐姐脸色蜡黄,也几近失了人形;公公躺在病床上,处于昏迷状态;大嫂、二姐夫、三姐姐、弟弟……很多人都守在病床边。

三姐用近于喊的音量向公公报告我们归家的消息,但没有明显的反应。主治大夫的病情通报句句像锐器:也许就在今晚,最多过不了明天。

丈夫和哥哥姐姐们商量,决定送老人回家,这是公公曾经的心愿。感知来日无多,他清醒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拉着婆婆的手说:“咱们回家去,回咱们自己的家去”,这个愿望,作为子女,总该满足吧。

姐夫在家已早早生着了土暖气,姐姐和弟弟把老土炕铺得软软和和,开了空调、电褥子,医院的救护车一路护送,为了减少痛苦,我们连着气垫一起,将公公带回老家。

被医生下了断语的公公在老家的土炕上生命延续了五天。所有的亲人都聚集了,大家围坐在公公周围,轮番陪侍。

有一天,他竟奇迹般的嗓子不呼噜了,也没有了痰;有一夜,他还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大家,我们与他说话,他还努力地咧大了嘴巴笑……

但他绝对是难受的,他的左手像被谁定了时,过一会儿就会向空中招一下,如果抓了他的手,他还会有意识地抽出手。失去了语言交流,我们都自以为是地,按自己的理解去安抚他。我们给他耳边放上轻缓的音乐;在他清醒的时候陪他说话;甚至,有一日凌晨,还拨通了三姐的电话,让他与婆婆视频……这样如鸡同鸭讲的表达,也许抚平的不过是我们自己的良心罢了。

最后一晚,不用多少经验,但所有人都感知了死亡的气息。他慢慢地走在离去的路上,与我们做人生最后的告别。

夜里三点多钟,测不到血压了。二哥和弟媳撤去救治的器械,二哥静静地握着他的手,大哥、姐夫、弟弟等都围在他身边,陪着他直至他离开我们,和他留恋的世界。

公公在,所有人都忍着悲痛,用笑容和他交流。就是最后的一刻,我们也相约不哭,好让他在未知的陌生路上走得安心些。我们知道,他这样痛苦,却这样坚强地坚持着,实在有万般的不舍,他喜欢活着,喜欢看到自己的老伴和孩子,他还没有活够。

但看到床铺一空,公公被锦绣单子罩着,放置在堂屋里,成了一个不能碰、不能摸的陌生所在,所有人都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纵使再坚强,谁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没有爸爸了!没有爷爷了!

公公离去的这一天,正是万家喜庆奔忙的腊八!往年的这一天,他是最忙的人,他会在凌晨起床张罗,杀猪或是买肉。但今年这一天,他走了!

走出屋子,是漫天大雾,空气中冒着丝丝凉意。我走在穿往前屋的小道上,往来几次,拿锅、运米、找豆子,做一锅凑合的腊八粥,按礼俗,公公的遗体前,要上供了。

陪侍公公的日子,正值三九,天气寒冷而雾霾深重,空气中充满呛人的味道,但这一天,空气清冽。天渐亮的时候,走出屋子,惊讶地发现,我们遇到了从来没有过的雾凇天气,家里的大槐树、院里的各类植被全部披挂上了白衣。顿时鼻子酸涩、感动又感怀:老天爷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抚我们受伤的心,它用洁净一新给这个善良、宽厚的老人打造了一番新天地!

棺木送来,厚实得让人从心里感到安慰。板盖近于整张木头,上面还有着清晰的树轮和图案,图案像一只虎的头,眼睛炯炯生威,淡淡的木香味远近可闻,这是公公的新房。公公的遗体被几个儿子、姑爷、孙子、外孙子抬着,安放于棺中。我们上前与他告别,他慈祥安然地闭着眼睛,还是熟悉的样子,但这一次,是真正的最后一见了!

现在,公公虽与我们隔着一层木板,但却是阴与阳,天与地,永生的距离了。

公公的葬礼十分简朴,但来往吊唁的宾客之多,在村子里却是少见的。不足一两日,花圈花篮就摆满院落、过道。很多人我不认识,但他们却哭成一摊泥,拉也拉不起来。他的曾经的同事,有的已经很老了,但仍相扶相伴着,个个哭得失去体面。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那个善良的老人,那个昔日在同事间威信满满的好人突然离开了!因为,几个月前,他还骑着电动车往来于村子和县城间;因为,三月的庙会上,他还和老朋友们在家里的小院纵情吃喝;更重要的是,他看上去那样的健康,声似洪钟,笑语朗朗!

下葬定在中午,儿子孙子们举着白幡走在最前面,三个姐姐和大嫂一路扶棺随后,我们剩下的人却被莫名其妙地安排在一辆辆的三轮车上,跟在灵车后面。大家虽一身丧服,但表达却不伦不类,别别扭扭,让人如坐针毡。

很想走在灵车后面,慢慢地、近一些地,陪着他送送他。但却不许。后来终于释然。公公是一个多么通情达理的老人啊,他才不在乎呢!记得第一年归家,初一是要拜年的,但刚一进屋,拜年的话还没说出口呢,就被婆婆一把拉到身边坐下了,公公笑嘻嘻的,“拜什么年,早不时兴了!”

事实上,家里所有的人,都可以挑战他的权威,开他的玩笑,但他从不生气。我曾“批评”他:“什么老校长,家里一本书都没有!”他认真地回答:“以前很多,后来发大水,全被泡了。”他还告诉我,他讲话,一操场的人是怎样鸦雀无声地听,他讲课,学生多么欢迎。

他一直像个孩子一样,和儿女、孙子闹来闹去的,所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老,也没有人会想到,先离开的人会是他。

有那么几年,公公总是自言自语:“人生如戏,转眼就是百年!”他的话听得人心惊肉跳,我们提示他不要老说,他又像是安慰我们:“人过了八十岁,就不会得绝症了。”但这句话又有什么道理呢?现在想想,人活到人生边上,胆儿越来越小了,需要强大的儿女时不时地给些安慰,可我们太粗心了,他只好自己给自己壮胆儿。

公公和我们一样,以为婆婆会走在他前面,所以,他也和我们一样,把婆婆放在需要照顾的第一位。每到吃饭,看到有什么好吃的,他总是会挑最好的夹到老太太的碗里;生活中,他管理她的衣物,给她递水送药……婆婆只需要动动嘴,一切事务他都会一一搞定。

他对自己的老伴儿,万般不舍。感知自己不行了,他曾拉着她的手:“你和我一起走吧。”婆婆顾左右而言他:“你没啥大病,好好治,就好了。”

他失去了言语,我们没法知道他最后的想法,但年迈的婆婆,我们也不敢让她天天守着他,陪着他,更不敢让她送他最后一程。公公回到老家,离开人世,我们还在谎报实情:“还在医院里,还是老样子。”

他们比我们更早经历了生离死别。老了,身体失去了灵活,健康日渐珍稀,行动的自由没了,最后,连作决定都失去了权力。

公公的墓地是老坟地,那儿埋着他的父母。坟地所属,是另一家人。二哥去和人家商量,说想让公公回归祖坟,那家人,据说并不宽裕,但却二话没说,答应了,没有一样条件。这块地我曾散步去过,当年周围是清一色的桃园,春来,桃之夭夭,美得很壮观;现在,则是成片的草莓地,虽是大棚,但能看到白花如海,果子艳红,生机无限。这片地的地界上种了几棵小树,冬日的寥落中,竟有几只和喜鹊仿佛的鸟儿往来其间,喳喳叫着,尽职尽责守护着家园。

下葬的第二天,我们去坟地祭奠,紧临的草莓棚里正在忙碌的主人很快送来一盆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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