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适逢收藏大家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为此,故宫博物院、北京中国书店、香港集古斋等均曾先后举办纪念张伯驹先生大展。对于张伯驹,人们不会忘记他为守护晋代《平复帖》、李白《上阳台帖》、杜牧《张好好诗》等国宝而倾尽所有。但是对于他诗词方面的造诣却知之甚少。
最近,在广州出现了张伯驹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一批信札,多为写给天津词人、书画篆刻家张牧石的,每通信或附有词作,或谈及生活琐事。在这批信件里看到的,是张伯驹后半生在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甚至贫穷到靠妻子潘素赶画买酒食度岁,他却一如既往的潇洒淡泊,乐天知命,不被俗事所束缚,徜徉在高华的文字世界里,具有着大智慧的光芒。或如他的弟子所言:“张伯驹先生坚持他的文化本位,尽了这么大的努力,搁到《史记》里的四公子也不逊色。”
张伯驹八十自寿词 黄君坦贺寿词《金缕曲》
2018,岁在戊戌。
120年前的1898年,发生了今天的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清政府百日维新、戊戌变法。在这一年诞生的,亦不乏大家,如朱自清(1898—1948)、郑振铎(1898—1958),他们都是浸淫在文史等多方面的博学型人物,难以用某一方面的成就来定位。张伯驹(1898—1982)亦生于是年。在世人眼中,他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是顶级的收藏家,他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遭遇既多,俾人传说的掌故亦多。近年来,对张伯驹著作的整理、对其收藏的研究,都有专著出版,对其毕生心血所系的捐赠文物,普通人也能欣赏到——今年故宫博物院策划了“予所收畜 永存吾土: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展”,北京中国书店策划了“两位词人的翰墨因缘:纪念张伯驹先生120周年诞辰、张牧石先生90周年诞辰”展览,香港集古斋则举办了“张伯驹文献资料展”、香港中华书局出版荣宏君整理的《张伯驹牛棚杂记》。
最近,在广州亦出现张伯驹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一批信札,多为致天津词人、书画篆刻家张牧石者,每通信或附有词作,多为未定稿,与刊行之张伯驹词集相校,有所不同,并有若干阕词集未收者,足见其版本文献价值;或谈及生活琐事,流露出的个人状态与精神生活,对于研究张伯驹这位收藏家、词人的晚年尤其具有史料价值。
这批信札共33通,除郑天挺1通致张伯驹外,其余31通为张伯驹致张牧石、1通为张伯驹致“金陵诸词兄”。详见以下图表。可能是存量最多的张伯驹信札
张伯驹,河南项城人,生于权贵之家。他是袁世凯表侄,父亲张镇芳善理财,为盐业银行总经理。原名家骐,因收藏康熙御笔“丛碧山房”,遂别署丛碧,收藏有“墨皇”之称的《平复帖》,遂号平复堂。又收藏隋代展子虔《游春图》,自号春游主人,又因收藏唐人杜牧的《张好好诗》,有好好先生一印。他收到蔡襄的《自书诗册》后,苦心揣摩,创造出了“鸟羽体”书法。他与潘素的故事数代艳传,又好戏曲,曾拜余叔岩为师,所著《红毹纪梦诗注》、《续洪宪纪事诗补注》均从亲身经历,有第一手资料,对于历史人物,别具只眼。张伯驹是民国时期绕不开的传奇人物。他于上世纪50年代被打成右派,60年代随潘素工作需要赴长春,任吉林博物馆副馆长,与当时文史名家雅集撰文,结集成《春游琐谈》。“文革”起,被批斗、去职,下乡拒收,不得已返回北京,后经过章士钊托周恩来解决落户、生活困难问题,特别是陈毅去世追悼会上经毛泽东过问,方才顺利落实政策,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此后定居北京,1982年去世。
这是我们大致知晓的张伯驹人生轨迹。新出现的这批张伯驹信札,则很好地反应了他从70年代初到80年代初的生活状况,更从细节上呈现了他晚年的创作、思想和交游,是为这位收藏大家、词人重要的晚年文献。张伯驹致张牧石信札:小猫
(a01,编号下同)牧石词家:小猫甚佻皮,终日上房,但亦颇灵。现于后日(星期六)去西安交亲戚家代养。因在西安或住两个月,中秋当登雁塔望月,届时可有一词。北京疏散人口各皆填表,疏散地点为顺义某某公社。我以后究在北京疏散地区,或依女儿能在西安落户,到西安后看情况再定。按经济条件在西安节省,可以多支持几年,在北京郊区则不免追步雪芹后尘,惟现事各听天,不须为计也。西安通信地址:雁塔路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楼宇栋同志转。即问近好。梦机词家统此不另,碧叩,廿八。
按:此信张伯驹谈及将被疏散京郊或到西安依附女儿张传綵,可见是两人从吉林返京后户口未落、生活无着时。“中秋当登雁塔望月”,与《张伯驹简要年表》中1970年“下半年,重游西安大雁塔、灞桥、华清池,过杜工部祠,登骊山,游秦始皇陵”吻合。张伯驹在西安登临古迹,写了大量的词,后集为《秦游词》。自序中说“暮岁东出榆关,追步道君、秋笳,铩羽归来,疾病穷苦,乃更入秦依女儿以了残年”,可与此信互相映证。而“此一生如四时,饱经风雨阴晴之变,而心亦安之”,与信中“惟现事各听天,不须为计也”俱可以看出张伯驹的心态:此信之重要,也在于真切地反应了他在京面临无家可归之时,仍然不以为意、达观的心态。他要到1972年初才由国务院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正式落户北京。
收信人张牧石(1928—2011),字介盦,号邱园、扬斋,别署月楼外史、月城吟客,晚号麋翁,室名茧梦庐。当代著名词人,金石家。天津人。毕业于政法大学,自幼喜好文学艺术,词学梦窗。早岁从寿石工学篆刻,张伯驹有“南陈(巨来)北张(牧石)”之说。张伯驹与之交往,目前词集中最早的一首词为《金缕曲?题梦边填词图》,作于甲辰(1964),此图为潘素所画。张牧石在1968年曾应邀为张伯驹的词集写过《丛碧词定稿序》,在张伯驹刊行的词集中,与张牧石有关者约21首,可见两人关系之密切;而张伯驹写给他的这批信札多达30多通,所谈事情从填词酬唱到生活琐事无所不包,更是两人关系的有力见证。张伯驹晚年抱猫照
年轻时代的张伯驹有一张很常见的照片,坐于假山石前,一猫在膝,晚年也有一张照片,膝上抱一白猫。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位猫奴。而收信人张牧石同样有此癖好,在其词集《梦边词续》中有《浣溪沙》谈及赠猫事:“乙巳冬以所畜玉狸一双赠碧丈,未几雄者走失,两地缄札往还,为之怅然者累日”,乙巳是1965年,张伯驹时在东北。在此信中,张伯驹对猫的关注和喜爱表露无遗,把自己和猫的“归宿”都郑重其事地交代出来,有必要相信此猫即来自张牧石家。
此信是这批信件中时间最早的一通,也是此批信札中唯一著录过的一件作品(《张牧石墨賸:馨月簃珍藏》,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但结合这批词稿来看,仍然有新的信息。
从这批信札看出,张伯驹除了与北京、天津等地的词友填词唱和之外,他还经常收到求字索画的请求。另有一信就是这样的内容:
(a26)牧石词家:《梦边双棲图》画就,尚雅丽,窗前杏花一树,左高枝上有双燕。钟美贺银婚词、及余与君坦贺银婚并题排云殿残砖瓦词并奉上。又,余及君坦近唱和词附录,奉诸君一粲……
按:张牧石有词《鹧鸪天?庚戌九月十九日结缡二十五年,西俗所谓银婚纪念,倩潘素夫人写梦边双栖图,题此述感》;张牧石曾于1970年游颐和园,拾得排云殿残砖瓦,“触绪成吟,归题其上,并约同好共赋”,两件事可以作为此信的一个背景。张伯驹就此两事所题的词作分别为《临江仙?题梦边双栖图》、《小秦王?题牧石拾得颐和园排云殿残砖瓦》。张伯驹与张牧石
信中提到的钟美,即萧劳(1896-1996)字钟美、重梅,号萧斋、善忘翁,广东梅县人。善书法诗词,曾任北京中国书画社社长,中央文史馆馆员。君坦即黄君坦(1901—1986),字孝平,号叔明,又号螴厂,福建闽侯人,晚清诗人黄曾源之子,中央文史馆馆员。工诗词,参加过稊园、蛰园、瓶花簃诗社、词社等活动。1980年与张伯驹同编《清词选》,与其兄孝纾、其弟公孟合著有《黄氏三兄弟骈俪文集》,另有《清词纪事词》、《词林纪事补》、《宋诗选注》、《续骈体文苑》等。此批信札中有一通谓:
(a03)《秋碧传奇》诗词序外篇收到,惟“传奇”前梦一折后段缺廿八、廿九两页。请机峰查其他各本是否亦缺,或系装订之误。据正刚来信索和沁园春词,有三翁(黄、萧、我)三友(寇、牧、克昌),此君新闻名,未知其词如何?君和词希寄来一读。我和词皆用禅语,已寄去,正刚当以相示也。
此处的三翁,即在北京的黄君坦、萧劳和张伯驹,三友即在天津的寇梦碧(1917—1990)、张牧石、陈克昌。“此君新闻名,未知其词如何”,当指陈克昌,陈生于1941年,当时属于这个诗词团体中的年轻朋友。机锋即编撰《秋碧传奇》的词人、曲家陈宗枢(1917—2006),陈宗枢与寇梦碧、张牧石号称津门三词家。正刚即孙正刚(1919—1980),号晋斋,系张伯驹在燕京大学的学生,曾从顾随学词,词人,富收藏。如果加上后面还要谈到的夏承焘(1900—1986)、俞平伯(1900—1990)、吴则虞(1913—1977),可见当时围绕在张伯驹身边的京、津两地填词名手阵容。1976年,周笃文(后右三)与钟敬文、夏承焘、张伯驹等先生摄于香山农舍
这种应酬也见于另外两通信:
(a05)栖凤小筑俟周君来为扶纸,书好寄去。即问诸词家春祺,碧顿首。
此栖凤小筑也是张牧石的斋号,张伯驹1974年到天津,曾与天津词人雅集于此,有词《南乡子?与津词客集栖凤小筑》。
(a21)《孤植小筑图》引首画诗词宜卷不宜册,潘素画寄去后可分别徵题咏。君坦畏地震,尚在邢台未归,其通信地址为:邢台长征汽车厂设备动力科黄为健转。地震情况缓和,云北京此后无震。津词家金缕曲兴到之作,潘素画小卷当于年前裱存,成一掌故矣。即颂刻祺,碧拜。十一、廿四。
按:孤植小筑亦为张牧石斋号。此信与另一通谈及张伯驹之《红毹纪梦诗注》出版的信同写于一张纸上,张伯驹此书由香港中华书局1978年出版,故可见这是张伯驹晚年的一通信。
在当时仅能靠邮寄交流的方式下,张伯驹与天津的词人关系特别密切,而在信中,他也以词坛老前辈的身份,对他们的作品提出建议。如将他赞赏的吴则虞词作《一萼红》抄录给张牧石,“此词甚佳,都中得一新友可喜”,有誉友之意,亦可证张伯驹与吴则虞交往的开始。又如:
(a18)《临江仙》词甚清雅,惟前后重一“到”字,前可易“秋入梧桐院落”。又台字出韵,或易“亭池灯火楼台”。现成亭池上用何两字,风露、荷芰、杨柳皆不如灯火楼台。请酌。
这是为张牧石改词。在提到夏承焘两首七绝诗的信中说:
(a23)瞿禅自以为草率,实清空自然,七绝诗必不能生硬费解,必须使人一看即懂,应使绍箕看悟之。
可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绍箕即杨绍箕,民国时期新疆督军杨增新之孙,从张伯驹学词。前信提及的“周君”,和(a06)信札中提到的“须星期日有人来照料”,指的都是曾经追随张伯驹长达12年之久的诗词大家周笃文先生。周笃文,1934年生,字晓川,湖南汨罗人。他早在求学时就从老师刘盼邃处知道张伯驹之名,对于这位大名士、诗词大家仰慕已久,1971年终于得到机会,经人介绍,他向滞留北京的张伯驹请益。他当时也在被斗争之列,与张伯驹一见投契,潘素也因此便请周笃文多来帮忙照料:“当时伯老患白内障,视力模糊,教我多来照料一下。此后几乎每周必到,抻纸磨墨,当起了随侍的书童。”天津词人
周笃文在谈到当年受张伯驹栽培就说:“(他)对于奖掖后学、培植人才更是不遗余力。”对老师亲自修改他的词作《平韵满江红?唐山地震》达81字,几乎一字一句地改,周笃文回忆说“这真是惊人的修改,令芜句脱胎换骨了。八旬老人,为我如此费心,真是感深肺腑了”。相识不久,张伯驹就将清代词人周之琦的“金梁梦月词人砚”相赠:“他姓周,你也姓周,都搞词,做个纪念吧。”张伯驹春风风人、提携后进的良苦用心,于这批信札中也有点点滴滴的流露。
在这批信札中,也可以看出张伯驹非常性情的一面,他对于某些看不惯的事情是不假辞色的。如在谈到福建诗人陈瘦愚(1897—1990)挽章士钊一事:
(a28)陈瘦愚来信,挽章孤桐《洞仙歌》一阕,讬转文史馆办公室,解放台湾等语,皆入词中,裘秀才革命前途真广阔,外交原则不通融,不能专美于前,沈仰放复生,亦当逊一筹。
可以说是相当不客气了。章士钊于1973年7月去世,此信当写于此后不久。沈仰放(1885—1971),原名曾荫,诗人,生前是北京市文史馆馆员,50年代张伯驹召集北京的老辈词人“打诗钟”,沈仰放是其中一位。张伯驹对他的学生孙正刚,批评尤多:
(a23)正刚又来《人月圆?中秋》两首,故态复萌,所谓返道难也。绝不和。
(a16)牧石词家:函奉悉,《春游琐谈》五集、《春游词》俱在日内寄。绍箕转交鼻烟壶,墨林制时壶口制一小勺,因我尚有鼻烟两瓶可以闻也。正刚既忙且乱,多为无益之事,以负有涯之生。前曾来信问李大千治印廖同作画事,我复信云此琐碎之事,我脑子里一概没有,问我反误事,应直接去信问笃文。现被问廖同画,答复仍此两语。对此琐碎之事,正刚须保证不再问我。否则,以后对彼来信恕不拆封,原信退回,一笑。李大千印廖同画,有亦可,不有亦可,对此迁挂心神,甚无谓也。前此在君家见到一治印者,一印上刻几十字,此亦为正刚座上客。则知正刚之看法当与我不同矣。
对于孙正刚的“既忙且乱”,张伯驹认为是忙无益之事,辜负有涯之身。实际上亦源于两人性格不同。虽然张伯驹表露出来的是不该为这些琐碎事情耽误,但他对“一印上刻几十字”的看法不同,显示的正是两人对艺术鉴赏的不同趣味。张伯驹信札:胡蘋秋
值得一说的是,张伯驹晚年的一桩“八卦”,在这批信札中也有详细的体现。他曾经和一位托名女性的京剧票友胡蘋秋唱和、通信,后来胡之身份揭穿,真相大白。而天津的后辈词友还编写了《秋碧传奇》,将这段故事文学化地表现出来。在致张牧石的信中,张伯驹写了三页(文长节录如下),详细地讲了两人的关系,特别是他在知晓对方为男性后的心态:
(a08)后又致彼信,示以佛法谓忏悔为大功德,觉悟为大智慧,于忏悔中求觉悟。彼覆信不悟,反述及彼三十岁,即膺少将职,与名演员各地会演,男作女装,乘火车以红巾掩口,及遍与名流唱和诗词等。犹眷恋余荣故艳,则知此人实系小有才而大无品者,但此一揭破,大解我之症结。我原以既不能负潘素,又不能负彼,纠缠于心,今则与潘素患难白首,以终余年,易箦之时,心安神定矣。
可以看出张伯驹那种不黏不滞、洒脱达观的性格。
见证他是为中国文化续命的人
作为收藏大家,张伯驹撰写的收藏记《丛碧书画录》共收录了116件藏品,喧传于世的《平复帖》、《上阳台帖》、《游春图》、《张好好诗》等巨迹在50年代前后“多半捐赠或让售于公家”。在他经历了东北之行再重返北京定居这10年时间,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个人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伯驹不仅不再收藏,生活亦难以为继。写于1973年初的这通信亦可见当时情况:张伯驹词稿 :书近日事
(a27)《小秦王?书近日事》
旧居犹是傍西涯,独坐南窗日又斜。节近大寒寒不觉,迎春先放两三花。
胭脂曾看染烽烟,世事长安又百年。不见白头宫女在,已无人更说开元。
客来过午到灯青,落子声声一劫争。已解输赢天下事,猫儿何用乱棋枰。
金屋犹能剩一樽,鸳鸯浪里自年年。看他洗手晨炊毕,又画青山换酒钱。
一、今冬不寒,室内迎春放花。
二、文史馆员容龄去世。
三、客来对弈,自午至晚,猫儿卧案上旁观。
四、岁将尽,潘素赶画换钱买酒食。丛碧。此写近日事,不必存,请酌。
按:此信提及的容龄出身于满清贵族,父亲裕庚先后做过日本和法国的公使,容龄曾经向舞蹈家邓肯学习现代舞,后来的容龄也以舞蹈家著称。解放后被聘为国务院文史馆(即中央文史馆)馆员,于1973年1月16日病故。张伯驹词中“节近大寒寒不觉”,按当年大寒为1月20日,此信当写于这4天之中。虽然聘为文史馆员,但生活贫困一如其旧——“岁将尽,潘素赶画换钱买酒食”,而张伯驹亦一如其旧——他关注迎春花开放,与客对弈大半天。他的精神世界始终是自由的。
值得注意的是,此信中的四首《小秦王》词,《张伯驹词集》失收,属于佚词。“小秦王”是张伯驹创作较多的一个词牌名。现行的《张伯驹词集》,最晚为《续断词》,收录1975年的作品。此批信札中,张伯驹抄录给张牧石的这批词作不少是:(一)初稿,与词集相比有较大不同;(二)佚词,词集未收者,特别是1975年后的作品,属于张伯驹最后的作品。这两种情况都可证这批信札的文献版本价值。
此批信札中涉及更改的词作有:
1、(a05)《鹧鸪天?故宫看牡丹》:结句“只今都了倾城恨,迸泪相看一(词集刊行本作“亦”。下同)惘然”。(收入《雾中词》。)张伯驹词稿: 故宫看牡丹
2、(a09)《鹧鸪天?壬子除夕预作》:百岁(“感”)独多是此宵,一身回看(“老年景象”)更萧条。残灯意到原头火,沸水声来世上潮。 居燕幕(“垒”),看(“寄”)鸠巢。余生且自(“心外”)作逋逃。但知白发年年老,岂望青云步步高(后两句词集作“逢春已少花间泪,眼雾迷离幻海涛”)。壬子即1972年。(收入《秦游词》。)
3、(a11)《人月圆?壬子中秋在天津》:南斜街里髫龄事,回首忆(“梦”)当年。焚香祝酒,听歌丹桂,看舞天仙。 离家(“乡”)辞土,一身梗絮(“萍梗”),满目烽烟。依然此世,青春不再,明月还圆。(收入《秦游词》。)
4、(a11)《鹧鸪天?壬子重九未作山游》:柳色渐疏(“门柳添黄”)菊蕊稠,昨宵风雨已深秋。劝人绿酒倾杯酒(“底”)。邀我青山到杖头。 红叶醉,白云愁,年年都作画中游。残躯虽健心情懒,今日登高只上楼。(收入《秦游词》。)
5、(a26)《临江仙?和君坦游香山即事》:千里太行峰不断,互争高下嶙峋。偶然有客到山门。须眉奇(“太”)古,惹得小童嗔。 金穴回思当日梦,掷钱难买闲身。春华应醒梦中人,观棋袖手(“无语”),一著已输君。(收入《秦游词》。)
6、(a30)《鹧鸪天?登骊山》(后略改易):赢步犹能直上颠,归来五岳小群山。遥看云气连秦岭,多有诗情到辋川。 分棣萼,堕钗钿,忍听鼙鼓梦当年。一生久惯惊烽火,只少褒姬笑我前。按:此词下阕首句,张伯驹注明“或“愁棣萼,泣钗钿””,定本即照此更改。
张伯驹曾说过:“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他一生“要在三个方面登峰造极,即收藏、京剧和诗词”,“致力最勤的还是词”,并且他致力于做词人,所以结集只有词作,不收诗(周笃文先生语)。刊行词集有《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时间自1927至1975,词作多达近千首。
他不仅勤力,诗才敏捷亦超迈常人。周笃文先生回忆说,“伯老写诗强调自然浑成,不事雕琢。他对我说:“一听就能记得才是好诗,过于雕琢必伤真气”。”“作诗、撰联也无须打稿,便可一气呵成……他一题在手,稍事沉吟,即已成竹在胸……他的这种倚马快才,为我平生所仅见。”是以亲历者的角度谈张伯驹的诗词创作;如果我们读张伯驹词集,是很容易映证这种印象的。他的词总体风貌是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而又涵咏不尽。在这批词稿中反应出来的,则是他创作中严谨的一面:要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下,第一时间将自己的作品与词友唱和,本身包含了分享、求教之意,改易本身也是词人创作的一部分。
抄录于信札上的词作,同样也会受到种种原因限制,或丢失或删除,而成为集外佚词。这批信札中此类作品亦复不少:
1、(a06)梦里啁啾翠羽过,醒来已换此山河。感时一溅花间泪,应比红妆额点多。
2、(a07)飘零身世等浮瓢,留枕凌波愿可超。天遣生来风雨妒,最堪怜日是花朝。
年华一瞬太匆匆,碧尽成朱梦亦空。敢怨东风狂似虎,白头不许对朝红。
次题:苍茫天地意何之,槐国兴亡事已移。欲向冬青同一哭,梅花犹自放南枝。张伯驹张牧石及后代合影
这三首和诗,是张伯驹接到杭州诗人、“诗霸”周采泉的索书画信后和的(周的诗作,一如张伯驹致张牧石的词稿,都是通过书信交流的),他向张牧石介绍这位诗人“此人诗是较有工夫之宋诗,则虞专论宋诗,其诗尚不及此人”,评价甚高。周采泉的两首诗为《题石溪上人墨牡丹诗》两绝、《题方密之梦游罗浮图》两绝,可惜“案上诗词信件堆积零乱,无法整理,已找不到”,只留下零星两三句,如“义熙而后馀僧腊,漫写唐花荐岁朝”,与张伯驹的“梦里啁啾翠羽过,醒来已换此山河”相比如何,读者自可体会。
3、(a09)今夕明朝岁岁同,不知岁岁换颜容。一身漂泊如风里,万马迷离似雾中。 余敝帚,剩焦桐。秋花难比老来红,天罗地网人间世,何羡高飞避弋鸿。丛碧。
此通信札有注:“二首选一。“过南斜街”和韵,可不存。首阕结句易“逢春莫溅花开泪,留看风云幻海涛”。前“看”字易“忆”。”
按:此词即前引《鹧鸪天?壬子除夕预作》的第二首,词集未收录。
4、(a12)《西子妆?壬子小寒后过天津南斜街旧居,和牧石韵》:云冻天垂,雪飞地舞,乍觉斜街寒冱。堂前燕子是谁家,几沧桑、不堪重顾。年华未数。人笑问、客来何处,记当时、胜六郎颜色,莲花难补。 曾相觑。缥缈惊鸿,赋陈王句(此句疑脱一字)。宫邻天后近蓬莱,拟凌波、洛川轻步。明珰翠羽。犹想像、灵风流绪。奈春来、那更长飘梦雨。
按:张伯驹有《西子妆慢?壬子小寒后,过天津南斜街童时旧居感赋》一词,收录于词集《秦游词》。张伯驹8岁随父亲张镇芳居住在天津南斜街,天津亦是他成长之地,所以有“燕子谁家”的感慨。张牧石《西子妆慢?过故居》(收录在《梦边词》)有“十年经乱觅前尘”“频偷觑。掩泪吟题”等句,纯咏张伯驹事。张伯驹和的正是这一首。
5、(a11)《浣溪沙?和君垣重九韵》:落帽登高少旧人,丹枫空自染霜痕。满城风雨又佳辰。 门柳渐疏鸦带影,柳花久断雁惊魂。年年作客滞征尘。
按:此阕词集未收。收录的是同一时期(壬子,1972年)张伯驹和黄君坦的另一首词《临江仙?重九后同君坦、牧石看红叶,和君坦韵》。年轻时的张伯驹
6、(a13)和牧石四章
美景华年去似烟,还羞潘鬓对花妍。一身更惜春无主,多在濛濛泊絮天。
已有酴醾浥酒馨,问能几日对娉婷。东风无意留春信,枉自争妍斗尹邢。
三生石已尽前因,无限繁华待后人。解道西风如菊瘦,自来秋士不宜春。
谷雨天时花乱飞,声声杜宇邀催归。明年仍有风光好,莫使游情与愿违。碧草。
7、(a15)《鹧鸪天》:藕孔藏身古丈莲,鸥吟共结梦边缘。陌头依恋寻芳地,楼外凄迷醸雪天。 追往事,惜余欢,莺声燕语转新年。莫愁酒尽春寒重,廿四番风到眼前。
按:张伯驹将吴则虞抄给他的一首词《一萼红》,转抄给张牧石,他后来有和此首(《一萼红?和则虞韵》,见《秦游词》)。此首《鹧鸪天》夹杂于此信中。此信开头云“昨归京,值大雪”,词集中另有一首《鹧鸪天?立春后一日雁塔看雪,即于是日飞雪中归京》,两词韵脚一样,可以互参。
8、(a32)《金缕曲》:明年余八十岁,君坦赠词预祝,和原韵。
苍狗浮云外。几经看、升沉荣辱,离奇古怪。百岁光阴馀廿岁,身岂金刚不坏。登彼岸,回头观海。粉墨逢场歌舞梦,莫还留,好好先生在。犹老去,风流卖。 江山依旧朱颜改。待明年、元宵人月,双圆同届。白首糟糠堂上坐,儿女灯前下拜。追往事,只多感慨。铁网珊瑚空一世,借房名,欠了鸿词债。今丛碧,昔庞硙。
此信写于1976年,明年(1977)张伯驹将虚岁80,老友黄君坦提前贺其八十大寿,填了这首《金缕曲》,结句是“休错认,今庞硙”,张伯驹的和词结句则是“今丛碧,昔庞硙”,两人都提到了清代的官员、诗人庞垲(1657—1725),字霁公,号丛碧山房,因张伯驹收藏的第一张书法——康熙御笔的“丛碧山房”,就与他有关。按:硙字不押韵,当系张伯驹误书。张伯驹的“铁网珊瑚空一世,借房名,欠了鸿词债。今丛碧,昔庞硙”一句,可以说写尽了沧桑,把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收藏和填词)都总结到位了。此信他还注明“预征津词家赠词,跟调不限韵”,张牧石有和《贺新郎?丙辰冬月螴丈填是解,预祝碧丈八十寿,命和》一首。
9、(a31)《丹凤吟》:旑旎阳和天气。旨酒歌酣,香盈芸阁,银钩低处斜挂。下垂帘幙。芳期妒雨,转着飘谢,碎玉埋珠,谁怜轻薄。乱舞颠狂路柳,似雪如霜,飞絮堆满阑角。 怅望一年梦(疑有脱一字),送春倍觉风又恶,杜宇声声血,唤东皇回也,肠断空烁。欢情过了,倏忽翠凋红落。对影江郎花外立,更彤毫时握。点妆墨素,佳日须画著。
此首题识云:“今春花期较早,牡丹开候正柳絮飞时,然以风欺雨妒,花飘谢亦速。感赋此词柬金陵诸词兄正拍,辛酉春中州张伯驹时年八十又四。”按:张伯驹词稿刊行本截止1975年,此词此信写于辛酉,并谓“时年84”,则是1981年,系目前所见张伯驹词作中最晚者。在目前张伯驹词集中,亦未有《丹凤吟》词牌。
10、《有情天》:一刻值千金,依依老鸳鸯。恰未西莲叶,花开并蒂,游戏银塘。此日交杯醁醑,对影共重当。回首洞房夜,犹是新郎。 我亦画眉京兆,尚风流愿看,点额梅妆。谱枝头红闹,词妙字还香。更和鸣,氍毹梦里,白发新粉墨试逢场。斜阳驻、舞双双燕,无限春光。八声甘州谱,贺平伯词兄,中州张伯驹。张伯驹《有情天》
按:此件为一书法横卷,系张伯驹、夏承焘、黄君坦三人为俞平伯的《重圆花烛歌》题词者。1977年,俞平伯为纪念夫妇结缡六十周年,作《重圆花烛歌》一百句七言长诗,当时的老辈多有题字、唱和,如施蛰存后来写了《贺俞平伯先生暨德配许夫人重圆花烛诗》并跋。这是当年的一件文化事件,《重圆花烛歌》后来由周颖南在新加坡影印。张伯驹此首《八声甘州》亦系于此年。
以上三首均系张伯驹最晚的词作,作为一位一生致力于做词人的人而言,其价值意义自不待言。在新近整理出版的《张伯驹牛棚杂记》里,有他的自供:
“我喜欢填词、聚餐、猜诗谜、打诗钟,春日看杏花,夏日赏荷,中秋玩月,重阳登高赏菊、看红叶,除夕守岁或公园茶话,或郊外游览,或集会联吟。”
张伯驹的这些生活内容,一一可以在这批信件中得到具体的实证,他过着一种特别中国传统文化人的生活,自信,自由,特别是将其置身于过去的历史场景中时,折射出的是中国文化人的精神。《平复帖》、《游春图》、《上阳台帖》、《张好好诗》、《雪江归棹图》……为了这些顶级的国宝级文物,张伯驹卖房借贷,后来又陆续归之公藏。“张伯驹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的书画,从品质上说是故宫书画收藏中的上上品,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捐赠占据了故宫书画收藏的半壁江山,这些捐赠至今仍然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荣宏君《国宝传奇——张伯驹》)我们在这批信件里看到的,是张伯驹后半生在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甚至贫穷到靠妻子潘素赶画买酒食度岁,他却一如既往的潇洒淡泊,乐天知命,不被俗事所束缚,徜徉在高华的文字世界里,具有着大智慧的光芒。
周笃文先生谈到他这位恩师时说:
“张伯驹先生的这个“民国四公子”,最出色的就是他了,可以比美战国时候的四公子。张伯驹先生坚持他的文化本位,尽了这么大的努力,真是像我的老师启功先生讲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搁到《史记》里的四公子他不逊色。他在文化上做出了贡献,他的高尚的人格、风流潇洒的气质,是世上少见的。”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礼赞。也只有周先生这样长期追随张伯驹的学者才能得出这样的评价,“坚持文化本位”准确地向我们展现了立体的张伯驹——他属于为中国文化续命的那代人。张牧石挽张伯驹诗句
1982年2月26日张伯驹去世,享年85岁。曾经长期书札往还、商量词学的张牧石写了两首挽诗:
挽丛碧丈
七十二沽春水鲜,金盘敲韵忆从前。他年有梦寒山寺,怕听钟声到客船。
残泪依稀湿梦痕,海棠时节又黄昏。剩春从此应难展,恻恻风光李氏园。
(注:本文解读的信件来自广东崇正“同气并香:张伯驹潘素的朋友圈”信札部分,参考《张伯驹集》、《烟云过眼》、《春游琐谈》、《张牧石牛棚杂记》、《张牧石印谱》等书及对周笃文先生的采访内容)
新闻推荐
西安市未央区人民政府关于枣园村集体土地上棚户区改造房屋征收工作的通告
为加快西安市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促进区域经济和社会发展,提高人民群众生活水平和幸福指数。按照《西安市棚户区改造管理...
西安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西安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