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旗袍 □李忠忍 白志民

泾水和渭水流到关中平原的时候，在交汇处形成了一块湿地，也就是闻名遐迩的泾渭分明处。这里，水丰林茂，人美物富。附近有个村落叫柳水湾，奶奶就出生在这个地方。

奶奶年轻的时候，大家都说她俏——身材是风摆细柳，瓜子脸、丹凤眼，脸蛋吹弹可破，皮肤又白又细。这是一位年轻商人说的话。听说这位商人只见过奶奶一面，而且是站在庭院里，仅瞧见绣楼上奶奶的半个身影，从此就再也忘不了，三番五次托人说媒提亲，可奶奶就是不答应。奶奶在西安读女子中学时，心仪一位同窗，虽然读完书后再未见面，但奶奶总想嫁给一位像那样知书达理的秀才。

奶奶年轻时有一件旗袍，是奶奶的父亲到杭州跑生意时给做下的。在那个普通人大多还穿着补丁衣服的年代，一件精美的旗袍确实引起了村里人不小的轰动。有人说奶奶只偷偷穿过一次，陪爷爷去一家私塾参加开学典礼，自那后，奶奶再未穿过，总觉得穿上它有点显眼，心里别扭，从此谁也没见过奶奶穿着旗袍走到人前。那时，有钱人家讲究穿着，奶奶是个大家闺秀，虽然爱美，但这件称心如意的旗袍就是穿不出去，只能压在箱子底。

上世纪八十年代，村里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在村口大场畔播放节目，全村男女老幼都围着电视看稀奇，但奶奶从未去凑过热闹。她想，那么多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有啥好看的。后来是大娘看完了电视兴奋不已，每晚都给奶奶讲电视里播放的新鲜事，奶奶才渐渐动了心，终于有一晚，奶奶去了场畔看电视，但只是远远站在后边观望。当电视里出现一位穿着过膝裙的女子时，奶奶忙用衣袖遮着脸，一把拽住大娘说：“快回，咋穿成这样子，要羞死人的。”话虽这么说，但自那后，大娘几次发现奶奶把箱子里的旗袍拿出来，看了看又放回去。有一次，奶奶在房子里穿上了旗袍，大娘发现后说：“二婶，你这旗袍好看着哩，也合身，咋不穿呢？”奶奶说：“别声张，农村人穿这人戳脊梁骨哩！”

初夏时节的一天，大娘从地里回来，突然发现奶奶房门半掩，只见奶奶正穿着旗袍在衣柜镜前走来挪去，大娘心里一喜，忙掀开门。奶奶一见她就忙要脱去旗袍，却被大娘一把拽住说：“你这身材配上这旗袍，比电视上都好看，为啥不穿？”可是奶奶想了又想，总是不好意思穿出去，只敢在家里穿穿，从未出过门。

当村里满街的姑娘媳妇都穿上了花短裙时，奶奶心里像揣着一只小兔子，扑腾扑腾乱跳。大娘发现，奶奶晚上竟然把旗袍穿到了院里。在月光下，她拿着一把小扇，摇着走着，美极了。那年夏天，渭河滩种了一片西瓜，爷爷和奶奶下午从地里干活回来，晚上喝罢汤，奶奶就换上了旗袍，和爷爷一起向瓜地走去。影影绰绰的夜色中，蛐蛐在草丛里欢唱，天空泻下的月光把奶奶勾勒得那么美丽。到了大伯结婚的那年，奶奶竟然把旗袍穿到了宴席上，她那细柳般的身材配着艳丽的旗袍，出尽了风头，让众人羡慕不已，奶奶却从容自如、落落大方。

时光荏苒，我也渐渐长大成人，到了爱美的年纪。一次，我正在屋里化妆，门吱一声开了，奶奶穿着旗袍进来了。见我搽粉画眉，她竟露出几分羞涩和喜悦。我说：“奶奶，给你也画一下？”她不好意思地摇手推辞说：“我老了，再画就成老妖精了。”我想，奶奶说的肯定不是心里话。不久，我发现她竟偷用了我的眉笔和口红。给爷爷过寿时，我看到奶奶身着旗袍，脸上涂了粉、嘴唇红红的、眉毛黑黑的。客人走后，我“审问”了奶奶半天，她才不得不交代了“偷美”的事。

我读懂了奶奶，知道了像奶奶这样的中老年人，随着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发展越来越爱美、越来越敢于爱美的心理。从此，我给自己买化妆品时，也不忘给奶奶买上唇膏、眉笔、粉底，还当起了奶奶的专职化妆师。几年后面膜兴起的时候，我又送了奶奶一些面膜和高档保养品，她毫不推辞，大方接受。晚上看电视时，我看见奶奶和大娘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敷着面膜，兴奋和喜悦全写在脸上。

没过多久，奶奶又做了一件大红色绣着浅黄色花朵的重磅丝绸旗袍，走村串户、出门赶集，不管走到哪里，奶奶那秀美的身材、白皙的皮肤、自信的气质，总是夺人目光。这时，奶奶不让我给她买化妆品了，而是自己去县城有名的化妆品店购买，每次回家挎包里都装得满满的。人们注意到，奶奶脸上擦拭了淡粉、画了眉目，还涂上了浅浅的口红。那时爷爷创办了一家家具厂，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好，奶奶就把自己的零花钱全部用在了穿着打扮上。

随着新世纪来临，农村的街道上也时兴起了卡拉OK，这次奶奶毫不犹豫地拿起话筒加入了年轻人的行列，她嗓音甜美、委婉动听，只要一张口，好多年轻人都不敢唱了，奶奶成了有名的“麦霸”。等到广场舞兴起时，奶奶白天隔三岔五出入美容美发厅，晚上则常常和大姑娘小媳妇一起蹦蹦跳跳，唱着凤凰传奇、玖月奇迹的歌曲，踩着“坐着火车去拉萨”、“小苹果”的舞步。那一年，县文体广电局组织中老年模特大赛，奶奶第一个报名参加，并且成了领队。看她手撑花伞、身着旗袍、搭着披肩，走着模特步的架势，一点也不输给年轻人。

市电视台的旗袍秀大赛开始了，我给奶奶报了名，爷爷为奶奶请来了专业的指导老师。奶奶不分昼夜地练习，还多次同村里的几位姐妹到省城观看专业模特比赛，提升自己的品味。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那次旗袍秀大赛中，奶奶夺得桂冠，成为全市历年旗袍秀中年龄最大的获奖者。此后，我帮奶奶向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节目组投出了报名材料，经过初审，奶奶终于走上了“星光大道”的舞台，还获得了月冠军。站在月冠军舞台上，奶奶激动地说：“我年轻时虽然爱美，但没有展示的机会，是改革开放的好时代圆了我多年的美好梦想。”

如今奶奶的衣柜里挂满了各种款式的旗袍，高兴时，她会开心地一一向我展示：这个酒红色的缎面上绣有大朵牡丹花，穿上它雍容富贵；那个蓝色金丝绒上绣有叶子图案，穿上它洋气十足；那个黑色桑蚕丝上绣有白色花朵，穿上雅致高贵……再戴上金项链、银耳环，更是让我看花了眼。

前些年，奶奶在家里办起了柳水湾模特艺术团，为十里八乡爱美的姐妹们做辅导。大家都说，我的奶奶越活越精神了！如今，在我们村上有一支常年巡回演出的中老年模特队，在乡上有十多支这样的队伍。不瞒你说，近年来，县上这类选秀节目的前三名全被我们村包揽。

今年春节，奶奶刚过完90大寿。毕竟年龄大了、脚步不灵活了，她也很少参加各类选秀节目了，但奶奶最爱穿的旗袍却从不离身，除每日坚持去村里的文体广场踢踢腿、练练筋骨，只要一有空，她还要为村里的姐妹和年轻人做指导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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