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茜
数年前,在我搬到31层新居的时候,出国六年,已在加拿大定居的小叶回来了。
回来探亲的小叶,还带来了她的一头卷曲的黄发、褐色眼睛的两岁儿子。这个儿子,真像个玩具娃娃,粉嫩粉嫩的,抱在怀中软软柔柔的,令人疼爱不已。让玩娃娃玩大的女儿桃桃狂喜不已,傻乎乎地对我嚷:妈妈你也要给我生个这样的小弟弟!我笑着说,妈妈老了,这块“地”恐怕闲置太久,已经荒芜了,不像你小叶阿姨那块地依然肥沃,撒下种子就能长出庄稼来。惹得桃桃一阵抱怨,让你生弟弟,哪里是让你种什么庄稼哦。
很为小叶感到庆幸,她没有被沉重的生存压力压垮,在最初极为艰难的寂寞的日子里,也没有逮着个人就随便嫁出去。
小叶熬过了那段日子,等来了爱她的加拿大绅士吉诺比利,小叶在37岁时有了这个玩具娃娃。只是这玩具娃娃,没有吉诺比利的一对蓝蓝的眼睛,眼仁竟是褐色的。小叶对我说,这都是想你想的啊——因为你就是褐色的眼睛啊。我狐疑地仔细看这玩具娃娃的眼睛,再照镜子看自己的眼睛。果然,她不说,我还真没有发现,我的眼仁的确是褐色的。但是,小叶再说想念我,再有本事,也难以让这小比利遗传我的基因哦。
有了这个可爱的混血小宝贝的小叶,美丽中增添了一份风韵,热烈中更多了一份安详和沉静,母爱使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光彩。
年轻时的我们都曾光彩照人,但是,有些光彩是属于恋爱时节的果实。那种光彩,就像吸收了充足的阳光和养料,滋润地飞扬在枝头的苹果,神采奕奕的。就像小叶当年那样。当然,这是属于我和小叶之间的秘密。
我和小叶与一般朋友不同,我们不需要彼此叮咛,就会很自然地达成默契,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什么事情彼此担待。
女儿和我在摆弄“玩具娃娃”,小叶便站在我家阳台向外眺望。苗条的小叶因为做了母亲,因为奶酪黄油的营养,身体饱满圆润了许多,但是胖得和谐,凸凹有致。梳了多年的那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依然还在身后,从背后望去,小叶的整个身体就像一把曲线分明、优雅神秘的大提琴。
我不知道小叶这么宁静地想什么又在看什么?
女儿最初住在这里时,曾伤心地流着泪说,“我写作业时再也听不到雨水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了,听不到窗外枝头上麻雀的吱吱声了,也听不到好听的小贩叫卖声了。”
我经常调侃像我一样生活在高层的朋友,说我们其实就是一群“鸟人”。的确,我们整日奔波忙碌,为名所累,为利所累,奋斗的结果不过是一个远离了自然的栖身“鸟巢”。我们还不如鸟儿们,人与人之间空间距离愈来愈近,但是心理距离却愈来愈遥远,别说出现危险时袖手看热闹而没有路见不平的英雄,就是邻里之间彼此也少有往来。
小叶感觉到了我凝视她的目光,缓缓地,她转过身来,慈爱地看着被我们玩累了睡熟的儿子,然后轻轻地似乎不经意地说:我见到他了。
“我见到他了。”这是小叶回国绕不过去的一个话题。世界说大很大,说小很小,我就是不久前在互联网上,与一个30多年失去联系的朋友通上了话的。更何况,那是一个让小叶当年神魂颠倒忘我献身地在一起十年的恋人哦。我相信,凭小叶的韧性和执着,他们是会见面的。我没有问到这个问题,是希望当初因为“他”而漂洋过海,远走他国,饱受生存艰难和精神寂寞的小叶,能彻底摆脱笼罩在小叶心灵的情感阴霾,就像小叶越洋电话里不断对我讲的那样:“相信时间能让我忘记过去。”虽然,一位曾经让我们迷信的伟人说过: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但是,背叛,对饱受情感折磨的小叶是多么的必要哦。
其实,小叶的轰轰烈烈,波澜壮阔,完全潜藏在了她的内心深处,海平面始终是风平浪静的。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那么多年到底是在为谁痴狂。这一方面因为,我们虽然是好朋友,但我们懂得互相尊重对方,决不会不经朋友允许就走入对方的领地窥视盗取。朋友之间是这样,夫妻之间更应该是这样,可很多的男人或女人根本不懂这一点。
小叶遇见的那个他是怎样的呢?
我说,我至今不识小叶的那个“他”的庐山真面目,另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小叶无法说出有关他更多的信息。因为,他是已婚男子;因为,他有一个令他骄傲值得炫耀的漂亮妻子;因为,他还有等待他飞黄腾达的名利场。这就注定了,他们连合法的那张纸都不可能有,只要他们的关系继续下去,热烈开朗单纯阳光的小叶,只能将情感的光辉隐蔽在黑暗和混沌之中。
跟我一样傻的小叶到底又为了什么呢?23岁如花似玉的年龄,明明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恋情,却苦苦地守候了10年。起初,小叶说,我就爱他的霸道,他的不容置疑,他的唯我独尊。每当他对我说我是他的,那时刻,我就激动得浑身颤抖,就想化作水融入他的怀抱,哪怕死一回都愿意。
小叶面对我一连串的质问,不以为然地一笑,反问我说,你这么热爱婚姻,那么你的婚姻里有这些温馨浪漫又实际的东西吗?我即刻哑言,我知道,我所说的正是我缺少的。
日子就这样沙漏般点点滴滴地滴落着,埋葬着我和小叶们的青春和大好时光。小叶的爱情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再高潮迭起,程式化的庸常琐碎纷至沓来。小叶抗拒庸常的同时,却又渴望着庸常。她常说,她下班时,总先站立楼下迟迟不肯回家,仰望着她家黑暗的窗户,她希望出现奇迹,能有人为她点亮回家的灯火。
那一年,我随意插活的一棵昙花,竟然在初夏的一天凌晨四点开了花。我没有看到昙花绽放最灿烂的时刻,待我懵懵懂懂从睡梦中醒来,盛开过的花瓣已疲惫地合拢在一起,弯曲着身躯,耷拉着脑袋。让人好生心痛。那一刻,我蓦然觉得这昙花就像我和小叶,小叶无论怎样美丽,怎样光彩照人,也只能在黑暗中孤独地默默地瞬间绽放,无人喝彩。而我则被不幸的婚姻很快掏空了青春,过早地沧桑、疲惫、衰败,苦不堪言。
心情沉重地赶去上班,小叶早已守候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她说向我告别,她已经办好了去加拿大留学的手续。我惊喜小叶这突然的变故,真心为小叶感到了一份轻松。
我说小叶啊,我俩的悲哀就在于,我们将身体交给对方的时候,也将我们独立的自我交了出去,我们把自己都丢失了,我们还自以为我们在恪守做女人的准则。
那一天,两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哭作一团,一同用泪水洗涤我们依稀尚存的那一点点自尊。
“我见到他了。”现在,小叶在时隔多年后又一次很郑重地对我说,“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说:“我是在机场见到他的,我们其实是乘坐同一个航班,从北京回到西安,但是我们彼此都不知晓。出港时,要不是来接他的妻子叫他的名字,我们将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他胖了许多,挺着个肚子,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他没有看到我。我惊诧落地的第一时刻就能见到他的同时,突然感觉,他是一个多么平常的男人啊。”
沉思良久的小叶,将那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拿在手中,抚摸了片刻说:我该剪发了,这条辫子,赘在脑后,背在身上,好重好重啊!
我懂得小叶的这条辫子为谁而留,所以对她剪辫子的决定毫不奇怪。
小叶回到加拿大温哥华两年之后,我和女儿离开了一点一滴倾注了我所有心血填充起来的“鸟巢”,开始了艰难漫长的漂泊旅程。
小叶还告诉我,很奇怪,她可爱的儿子的眼睛在变幻着颜色,现在完全变成了一对清澈的蓝眼睛了,就像他的爸爸吉诺比利。我佯装妒忌地说,那你现在不再想我了吗?
有一天,我跟随一位作家朋友参加一个聚会。席间,一个机构的老总侃侃而谈,任何人谈到的话题,他都要深入评说一番,并且言辞激烈地对与自己相悖的观点进行反驳,始终把自己当成了至高无上的智者,当作话语的中心。他高大的身躯透着一股霸气,令我很不舒服。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表演。他肯定看出了我对他的不屑,相互敬酒期间,他走到我的面前,虽然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前凸的肥胖肚子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臃肿累赘。他对我说,我们得好好喝一杯,因为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你了。
我在回忆是否和他有编稿过程中的文字交道。他说,是一个人经常谈起你,一个我的朋友。我等待他说出他那个朋友的名字,但是,他明显地在斟酌着该怎么说:“她其实是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多年前,突然去了加拿大。”我惊愕地看着他,难道就是这个鸟人,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是我的”,却没有任何承诺地占有了一个青春女子10年的光阴吗?果真就是他吗?我神思恍惚地看着他那双被兴奋和酒精燃烧的眼睛,试图找出答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发现,这个鸟人的眼睛竟然也是褐色的。他又回到他的座位上,恢复了领袖欲膨胀的神情,好像此前并没有发生什么,重新高谈阔论起来。
我仍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表演,回味着小叶说过的一句话:这是一个多么平常的男人啊!
岂止平常,简直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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